冬季多逆风,大船航行的速度明显慢了不少,陆绎那边的消息,大概明日午后,可以抵达天津卫,常忆卿站在船尾,望着早已不见踪影的身后大陆,神情似有沉思。
“忆卿”身后传来一声轻语,常忆卿回头看去,见是拄着双拐的小梅。
“今日的复健做完啦?”
“恩”小梅点点头“定安说,腿部的对抗好多了,让我缓一天。”
“你现在能自己站起来,回去,再多练习练习,应该就可以不用拐杖了”转而有些惆怅“姐姐那时候,将近用了一年,才堪堪自己站起来呢。”
有了这一次的遭遇,小梅比任何人都能理解常初雪当年的感受,但却隐隐觉得,常忆卿今日的惆怅并不在此“你刚刚,在想事情?”
“啊?”常忆卿楞了一下,对上小梅的眼睛,有些心虚地移开目光,仍旧回望向朝鲜那方“恩....”
小梅一步一步,走到常忆卿身旁,顺着其目光,一同看向那遥远的离岸“朝鲜的很多事情,你心里并没有答案对不对”一旁的人没有做声,小梅在心里叹了口气“我也一样。”
常忆卿看向小梅,想了想“跟你母亲有关?”
“恩”小梅点点头,将松都那场疫症中,自己的发现挑拣着说了些“太像了,所以我也不知道....”
常忆卿只感觉,海风要把自己整个儿都吹透了,神经质地颤抖了一下,有些事情禁不得细想“其实我也一直感觉,之前山西的事情并没有结束”与小梅相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了些明了“只不过,没想到竟还牵扯了燕姐姐。”
“是啊”小梅皱了皱眉“不过,燕姑娘一直很想知道,有关她父亲的事情”想了想又道“但以这种方式了解,不知道对三娘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其实我很想知道,姐姐对这些,到底了解多少。”
“你什么意思?”
“我总感觉,李峘瞒了一些事情。”
“有关郡主的?”
“恩”常忆卿点点头“之前太多生死关头,很多东西都没来得及细想”看向小梅“姐姐向来是走一步看十步的人,纵然山西事发突然,但如今,连接咱们的人,都安排得有条不紊,她对朝鲜的事情,绝不会一知半解。”
“你觉得她很早,就关注这边的事情了?”
“而且渠道正是李峘”常忆卿复望向朝鲜“我总还是觉得,李峘对于我替嫁这件事,接受得太快了一些。”
“你这么一说....”小梅细细回想,刚开始到朝鲜的时候“好像咱们,一直都默认了,李峘知道郡主不喜欢他这件事,可....”愈想愈不对“郡主并非任性之人,两国婚盟不是小事,若李峘事先真不知情,总保不齐会闹起来。”
“是啊”常忆卿长舒一口气“姐姐从来不赌,她必是料定了李峘的反应,才会交代替嫁的事情,不然就是拿常家在冒险。”
小梅听得心惊“可这次很多事情,都是在抓住郑兰贞之后才知道的,郡主应该是不知情的吧,不然.....”
“不然她为什么不告诉李峘”常忆卿接口道“还是说,他俩之间......”似乎有些难以想象“也只是个交易。”
“忆卿”小梅看向,神色愈发严峻的常忆卿,缓了缓语气“不要把自己变成初雪”常忆卿楞了一下,转头看向小梅,目光有一瞬间的恍惚“我知道你刚接了坤主的位子,压力很大,但你不是她,也不必照着她的样子去做事情。”
常忆卿像是一时没有明白小梅的意思,愣了好一会儿,方才回神,像是褪了一身的魔怔,回身看向远去的离岸,长长呼出一口气,伸手抹了把眼角,回头看向小梅笑道“今年上元灯会,你们一起来我家过吧。”
“啊?”小梅一愣“恩...我...我一会儿问问歌哥。”
“问他做什么”常忆卿一双水目只盯着小梅渐渐绯红的面色“我只问你来不来。”
“我...”小梅一时间,感觉整个人都快要烧起来了,不自觉头已低到了胸口,小小地点了点头“去...”
“那我等你”未待小梅说完,常忆卿咯咯一笑,转头跑开了。
小梅闻得身后的脚步声远了,才敢稍稍回头望去,看着那抹身影转进船舱,嘴角已不自觉有了一丝笑意,察觉之后,环视四下无人,方才拄着拐,一步一步地往回走去。
次日,众人用过午饭,掌舵的来报,已经能看见天津卫了,一会儿准备入内河进天津港,嘱咐各自提前将东西收拾一下。常忆卿和梓沁,正在屋子里将随身的东西一一装好,忽听得几声扣门,梓沁过去开门,见是陆绎站在门外。
“陆大人”梓沁向陆绎行了一礼“是要靠岸了么?”
“不”陆绎抬眼,见常忆卿也走到门口“万远说,一会儿直接接你回家。”
“四哥?”常忆卿诧异“四哥来接我了,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刚来的信”陆绎递给常忆卿个短笺“抄录的,原件已经毁了。”
常忆卿接过来,展开看去,点点头“我去跟...”顿了一下“离大哥他们说一声...”
“我说过了”陆绎微微眯了眼“离大哥他们已经知道了。”
“哦...”常忆卿微微一笑“有劳绎哥哥了。”陆绎点点头,转身离开,常忆卿回到床边,手里搓揉着短笺,神情有些落寞。
“姑娘”梓沁心里清楚几分“等靠了岸,总还有机会道别的。”
常忆卿下意识点了点头,忽然反应过来“道...道什么别啊。”说着,扭过脸去,冲着床里躺下。
梓沁抿嘴一笑,坐到常忆卿身侧“今日之后,得到初八才能再见了,还不道个别。”
常忆卿翻身坐起,盯着梓沁“你偷听我和小梅说话!”
“什么啊”梓沁诧异道“老爷临走前,不是邀请了离大哥他们,来家里过年的么,您忘啦!”
“有...有么?”常忆卿心里一紧,恍惚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难不成,姑娘你专门去邀请了贺大哥”梓沁看着常忆卿嘻嘻一笑“离大哥他们要是知道...”
“哎呀,你别乱说”常忆卿又急又恼“我...我就是提醒他...他们一下,别忘了。”
“哎呦~”梓沁笑道“老爷亲自嘱咐的,还能忘了么?说不得,四公子这次来接您,也是要提一提的,您怎么就等不及自己说了。”
“谁等不及了”常忆卿如今已是又羞又恼,躺下不再理梓沁。梓沁一笑,点到即止,起身继续去打包东西。
约莫过了一炷香,船舷上,已听得有招呼声准备靠岸,众人也从自己的厢房里出来,走到了甲板上,遥望见年末里,不似往日繁华的港口,回想送亲时候的喧嚣锣鼓,如今这般的日常,反倒让人有种别样的亲切与归属。
“那是万远么?”离歌笑伸手给身边的常忆卿指了指。
常忆卿站在船头寻去,辨得港口人群间,两个长身玉立的身影“咦,二哥也来啦!”
“旁边的是万超?”离歌笑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有些认不出来了。”
“我三哥你不也没认出来”常忆卿看向离歌笑咧嘴一笑“当初把你们带进府后,他还与我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才假装不认得他。”
离歌笑苦笑了笑“小时候也没见过几次,况且那时候,心思也不在那儿。”
“也是”常忆卿想了想“早年你来家的时候,二哥三哥,都被爹爹给扔到了府军前卫做了幼军,在家的时候不多。”
“那是侯爷在历练他们。”
“是啊”常忆卿点点头,似是回想起什么“其实,当年你离开朝廷的时候,南京也发生了件大事”看向渐近的港口,语气多了些惆怅“只不过,姐姐那时候在京里养伤,没赶得回去。”
离歌笑那时正被朝廷追得紧,自然没工夫顾及其他,遂好奇道“怎么了?”
“几十名倭寇跑到南京城下,砍伤致死三千余兵民”常忆卿说着,眼中一时凌厉“那年爹爹刚领了南京前府,硬是带着二哥和三哥在麒麟门外守到退兵。”
“几十个人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离歌笑诧异道。
“他们是浪人。”
“浪人?”离歌笑警觉起来“和这次围攻景福宫的...”
“是一种人”常忆卿知道离歌笑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大哥那时候刚进裕王府,得皇上体谅,在京里等消息,却是不敢跟姐姐说。”
离歌笑点点头“你大哥也是怕初雪撑不住。”
“但暗枭是瞒不住的”常忆卿苦笑了笑“不过,最先找上姐姐的,却是陆炳。”
“陆炳?”离歌笑皱了皱眉。
“姐姐没有见他”常忆卿亦皱了皱眉“可他却让绎哥哥送来了南京的口信儿。”
“他知道初雪那时候...”
“自然是知道的”常忆卿意味深长地看向离歌笑“只是,姐姐看完信后,却是让绎哥哥赶去了浙江。”
“浙江?”离歌笑眯了眯眼睛“不是南京?”
“不是”常忆卿的眼神愈发肯定“你知道当年,朝廷剿灭的,沿海倭寇首脑之一的徐海,曾有两个合伙人,一个叫麻叶,另一个”顿了顿“叫陈东。”
“陈东”这名字十分耳熟,离歌笑想了想,恍然瞪大了眼睛“贺东来?!”
“正是他”常忆卿点点头“那时候,也是倭患厉害的几年,暗枭上报的信息,南直隶那边是重点,听说是,徐海内部已近分裂,最迟年底亦可平息,姐姐让绎哥哥赶过去,为着的,就是陈东。”
“但还是错过了?”离歌笑想起贺家村的事情“可陈东是如何脱身的?”
“不知道”常忆卿摇摇头“几名匪首是在嘉兴问斩的,但绎哥哥发现,那只是个被易了容的替死鬼。”
“陆绎没上报么?”离歌笑心里多少有了答案。
“姐姐压下来了”常忆卿沉了声音“很多事情,见了光,线索怕就断了,况且牵扯了贺家...”
“那时候,初雪就起疑了么”离歌笑想起,沈王府地牢里,常初雪的一番话“我以为是生辰宴后...”
“哪里会那么赶巧”常忆卿失笑“虽不知,她到底什么时候起疑的,但如今,从朝鲜的事情来看,只怕,不会如之前料想的那么简单,牵扯的,怕也不只贺家村一件。”
“那封南京的口信儿你可有看过?”
“没有”常忆卿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不远处,盯着落板的陆绎身上。
“你为什么与我说这些。”离歌笑看向常忆卿,淡淡道。
常忆卿恍然收回目光,与离歌笑相视片刻,了然地笑了笑,随即转头,望向正在放板的船舷,目光如水“有些事情与贺家有关,小梅怕是有所顾忌”感觉一旁的离歌笑紧紧盯着自己“我不想他为难,便把自己知道的先说了,你们日后探查起来,心里多少有个根据”转头看向离歌笑,见后者眼中多有诧异,淡淡一笑“今年留都的元宵灯会,记得要来啊。”说罢,转身向已搭了踏板的船舷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