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打算回“家”的不只萧淮景——还有姜自盛几人。
略施小计让几人老老实实待在嘉林后,姜羡才着手处理福满堂。
时隔数月,罗掌柜见了姜羡就像看见天上的神仙,激动之余还留下一把辛酸泪。
“东家——”
“您总算回来了。”
二十几岁的青年热泪盈眶,手在半新不旧的棉衣上搓来搓去,蹭得本就不平整的布料又多了几似褶皱。
他无助又愧疚,一贯老道的人此刻才露出几分孩子气:“东家,福满堂快入不敷出了,您让我去找谢家,可是谢家的人哪里会帮我们……”
“我上门几次,连谢少爷都面都没见到。”
几个月前谢望牧和苏颂归的谈判局崩析,苏颂归宁愿毁了水云间,也不愿意拱手把它让给谢望牧。
谢望牧自然生气,手头的证据尽数甩到明面,一时间有心人都知道了真相,福满堂总算得到了清白。
但即便如此,福满堂的生意仍旧再衰三竭。
毕竟谁都不想成为不良竞争下的牺牲品。
谢望牧没在苏颂归那边讨着好,罗掌柜来向他求助,他自然更是烦不胜烦。
他本来对福满堂有着诸多看好,现下想来,也不过尔尔,连这点小事都解决不了。
没了唯一能求助的人,姜羡又身在文都县,罗掌柜更是忙得焦头烂额,夜不能寐。
殚精竭虑几个月时间,这种局面却毫无扭转之势。
姜羡听了罗掌柜一番话,眸光淡落到罗掌柜身上。
在罗掌柜不安之际,她却说起了另一件事情:“方才在前台的那人是谁?”
福满堂开张以来,姜羡大多时候都亲力亲为,上至掌柜下至跑堂小二她每一个都认得。
但刚刚那个穿着长衫的少年,她确信是个生面孔。
罗掌柜一愣,继而恍然:“东家说的是我堂弟?”
“我堂弟看我着急,最近又无事,便提出过来帮我……他打小就聪明,十几岁就有了功名在身,这段日子也幸而有他在这。”
只是少年人毕竟经验有限,还是没能力挽救福满堂于狂澜之中。
姜羡重复两个字:“功名?”
罗掌柜不明白姜羡的想法,谨慎回答:“是。”
“小览很小的时候便中了童生,但后来连续两次下场都没能没考过乡试……小叔是希望他继续念书的,他却觉得是给家里增添负担,执意不念了。”
童生啊。
远远不够。
但姜羡还是把这件事放在了心里。
她点点头:“你交待下去,就说这段时间以来福满堂江河日下,恐怕无力再支付高额的工钱,要离开的给他们结了银子,便放走罢。”
罗掌柜瞪大了眼睛,嘴巴张了张:“东家……”
姜羡食指抵在唇间微阖眼,椅子的靠背支撑着她整个人的重量:“但是愿意留下的,若度过这次难关,我们也绝对不会薄待。”
瞧着自家东家的样子,那是一种很疲乏的姿态,罗掌柜的心一寸寸沉下去。
事情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吗,东家也没法解决?
沉默半晌,他重重应:“是。”
等罗掌柜走出去后,姜羡重新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
她这段日子从文都县忙到白玉楼所在的瞿邑,刚回到临邑丝毫没有休息又来了福满堂,几乎马不停蹄。疲惫是肯定的,但远远没到精神透支的地步。
不过是要想给罗掌柜一种错觉罢了。
后面的结果也在姜羡的预料之中,包括后厨、账房、跑堂在内的所有的人一走而空,毕竟大家都要养家糊口,情怀和义气并不能当饭吃。
姜羡很淡定。
可罗掌柜就没有那么从容了。
便是他心里有了底,也没想到这么夸张,心态几乎要崩坏:“这可怎么办。”
眼见福满堂已经成了空楼,诺大的空间在往常给足了食客们自由活动的区域,此刻却显得有些冰凉又寂静。风从轩榥中吹到人身上,寒意渗透进棉衣,让人更觉萧索。
姜羡直视罗掌柜:“我当时说,要离开的,可以领了银子离开。”
“罗规,也包括你。”
一贯清冽的声音还是那样平静无波,但姜羡很少直呼罗掌柜的名字。
罗掌柜心底咯噔一声,忙道:“东家,我不走,我绝对不会走的。”
他是福满堂的掌柜,在他心中,福满堂的现状有他一份责任。
姜羡却轻摇头:“你不用着急表态,过些日子再来找我罢。”
罗掌柜顿了片刻,慢慢收回手,片刻他答了一声:“好”
他此刻是一腔热血满不在乎,但家里还有父母妻儿,作为顶梁柱的他若没了收入,难道叫家里人吃西北风去?
罗掌柜决定回家问问老子娘和媳妇的意见。
出乎意料,老子娘媳妇对此都表示支持。
他媳妇说:“你现任东家待你不薄,当初阳儿生病我们拿不出银子,若不是东家仁义,现下阳儿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况……咱不能在人家有危难的时候一走了之。”
“现在家里尚有些存银,要做什么决定,你不必顾我们。”
罗掌柜大为感动,觉得媳妇善良又贤惠。
他重重点头,对着自家媳妇笑了起来,又看向坐在门框边一个小木凳上的幼子,过去抬手揉了揉幼子的脑袋。
九岁的罗青阳正吃着馍馍,抬头咧嘴也露出一抹笑。
此刻的他们只是为全情义,谁也没想到这个决定会在多年以后,给自己幼子带来怎么样的机遇。
几日后,姜羡得到了罗掌柜的答案。
确认一遍后,她似乎笑了一下,又似乎叹了口气。
在罗掌柜惊疑的目光中,她将福满堂的租赁契约归还给牙行,重新签了另一份协议。
处理姜家只是顺便,姜羡从一开始,目的就是关掉福满堂。
最先因为手上的银钱有限,她只能开一家这样的食肆。攒了些资金后她尝试过慢慢给福满堂换定位,从面向百姓转为面向达官显贵,但难度非常大。
姜羡便欲直接关闭福满堂另起炉灶,所以当初让利给谢家的时候她毫不吝啬。
只是福满楼生意不差,暗中有许多双眼睛盯着,宣告关门大吉后不免会有人心中生疑,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影响她下一步走棋。
于是有了这样长达数月的部署。
——利用姜家脱去孝道的禁锢,又能给福满堂一个明晃晃的倒灶原因,还有一定的几率除去水云间这个劲敌。
当然,最后一点姜羡原先并不肯定,属于意外之喜。
后来为了避免谢望牧心疼不翼而飞的九成利润来找她麻烦,她还让罗掌柜去向谢望牧求助。
明明是福满堂利用谢家权势却结不了账,但当罗掌柜多次主动求上门来,性质就变了。
毕竟光脚不怕穿鞋的,想必谢望牧并不会愿意与他们纠缠。
最后还有一点,这也是一场对罗掌柜的考验。
事实证明他确实品行端正,福满堂日渐衰微时他只想着如何挽救,没有丝毫卷钱跑人的想法,为了挽救福满堂殚精竭虑,但也确确实实收效甚微。
品行和能力到底哪一点更重要呢?
若是以前,对罗掌柜的表现姜羡只能打五十分,但结合实际情况,姜羡不得不多加十分。
勉强合格。
她在异世势单力薄,总要有那么几个可以基本信任的人。
一家食肆的关闭在临邑并没有掀起多大的风波,闹到姜羡面前的可能只有华娘子。
华娘子刚与大嫂说完不要让自家侄子自请解雇,没想到同年冬天福满堂就倒灶了。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当时有个尚算好的机会摆在华娘子的侄子面前,却因为华娘子的一番话惋惜错过……
她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更怕因此与娘家生了嫌隙。
“羡姐儿,大娘是相信你……”华娘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诚恳痛切,“不若也不会屁颠颠回到娘家,百般劝告让我侄儿留在了福满堂……如今你是干脆把那福满堂关了,却让我在娘家如何自处……”
她撒泼得那叫一个真情实感:“大娘平日待你不薄,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面对华娘子源源不断又够了的诘问,姜羡懒懒靠在那,神情动作皆是淡漠:“说够了?”
“说够了就请快走,不送。”
姜羡的态度委实不算好,华娘子怔了片刻,拍着大腿,做无赖状:“你这是什么态度?你父母走得早,大娘一直把你当亲侄女看,你就是这么对待长辈的?!”
她拿乔起来:“当初你执意要与你叔婶分家,还不是有我,这才给你分多了一袋米面?后来哪次你回来,我不是瞧着你没爹没娘可怜见的,都带着米面肉菜上门,唯恐你饿着?”
“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我不管,这事儿你得负……”
对上姜羡似笑非笑的神情,华娘子不知为何心底一下咯噔,倏然就住了嘴。
当初姜羡要立女户时,她秉着曹氏不开心自己就开心的原则确实出了些力。
大概也因此,这些年每次姜羡回竹基村,她都能从姜羡手下拿到些好处。
眼前的姑娘对她,比对姜自盛和曹氏这两位嫡亲的叔叔婶婶都要包容。
但也仅此而已。
华娘子觉得与其用知恩图报来形容,不如说姜羡不想欠任何人的。
可从一开始,她给姜羡的那些米菜就没被收下过……
单单一袋米的情意而已,这么多次下来即便有高额利息都要还清了。
华娘子觉得自己从未有如此清醒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