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提两人谈判的结果,只说这四个月间,福满堂的生意几乎是一落千丈。
一个食肆出了这种事情,若后续舆论工作没有做好,客源自然会迅速流失。
而姜羡却没有丝毫要去做舆论工作意思。
从八月开始,她就徘徊于临邑附近的镇县收集自己所需要的信息,只留罗掌柜一人在原地心急火燎。
直待十一月初,不知道第几次收到罗掌柜的来信,姜羡才让人捎了个口信回去。
收到口信的罗掌柜按指示去往自己姜羡常待的那个包厢,果真从桌底柜子找到了两张函纸
——一张是给他的,交代他把另一张纸送到谢家望牧手上,一定要亲手交给谢望牧本人,言辞激烈恳切些,拿出走投无路的架势。
而另一张……
掌柜粗略看了看,手指微僵。
这是一封求助信,里面述说了福满堂这些日子以来入不敷出岌岌可危的困难,声泪俱下,朴实文字间透着浓郁的真情实感。
先不管东家为何四个月前就把福满堂未来的窘境预知得一般无二,也不管这信写得多么诚恳——
只说——
如今的情况,他们允诺谢望牧的九成利已经大打折扣,人家不找他们索要差额就算好了,还会帮他们解决问题?!
但不管他怀着怎样的满腹焦虑疑问,毕竟姜羡不在临邑,通信又需要很长时间,罗掌柜只能照办。
而被罗掌柜盼着回来的姜羡,如今正在文都县做调查。
夜,文都县某巷子外。
姜羡刚跨出门坎,便有一道劲风向她劈来,她本能躲过,刚一回头,就见一个眉目平凡的青年从暗中走来。
影七那张令人过目即忘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让他的五官更显得平平无奇:“主子说,姑娘若是再与我们争夺崔娘子,下次就不是打空的一掌这么简单了。”
姜羡似乎笑了一下,清冷的音色几乎要与寂静的黑夜融为一体:“做得到,大可让你主子试试。”
她说得虽狂妄,但影七深知这并非她自以为是。
姜羡应当是不会武功的,但就凭借着那技巧有余,力道不足的三脚猫架势,她偏偏就明目张胆的从他们手底下的人里逃走多次。
最开始还有些狼狈,现在已经游刃有余。
若要问为什么还有个过程
——说来也是巧。
普天诺大,但这段时间他们的人总能撞上姜羡。
萧淮景对姜羡的印象着实不太好,一度怀疑这巧合底下藏着怎样的处心积虑,但很遗憾,让影七调查后发现果真是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缘分。
原先虽能遇到,好歹没有利益冲突,倒也相安无事。
直到上月末,为了自家摇摇欲坠的银楼,萧淮景多地调查,终于把视线放到了文都县的华孚楼身上。
华孚楼在文都县生意是绝无仅有的好,究其原因,最重要的大概是因为一位崔姓娘子。
据说这位崔娘子祖上是为皇家打造金银玉器的,只是后来因为动荡,流落文都县,才在这里安了家。
消息是真是假尤待考究,但是崔娘子无论是在设计还是手艺上,确实都独具匠心。
萧淮景想把她挖走。
姜羡也想要她。
几日前崔娘子终于有所松动,松动的对象却是姜羡。
父母离世后的十几年间萧淮景在四处都撞过墙、碰过壁……本来对这种情况已经习以为常,此次却反常并且久违地被气得太阳穴突突跳。
就像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吃了闷亏,油然生出一股孩子般的不服气。
他说:“姜姑娘的食肆几欲面临倒灶,如今不赶着回临邑处理,还有心思耽搁在这里?”
姜羡说:“区区小事,我便是再耗一个月于文都县也等得起。”
她语气平淡,言辞却自负猖狂,又带着势在必得的张扬。
萧淮景脑壳疼。
心烦于姜羡不肯放手,不平于她的胜券在握。
他深知自己实在不是做生意的料,几年的部署也只是让手底下的商铺勉强维持在盈利的状态。但他手底下那些见不得光的经营,处处都是需要大把砸钱的。
若是这次银楼的危机没有度过,更是要捉襟见肘了。
但不管萧淮景如何无奈,最终崔娘子还是应下了姜羡。
究其原因也很简单。
崔娘子丈夫早亡,只留下个幼子与她相依为命。
而这个儿子自打在娘胎里生下来就怪异——人家哭,他不哭;长大了些,人家家里孩子到处野,他连门都不出,见了生人就躲,偶尔还会有奇奇怪怪不合时宜的动作。
他也不怎么说话,若非会简单表达自己的要求,崔娘子几乎要以为自家儿子还是个哑巴。
有人说这是三魂六魄丢了几味的缘故,但崔娘子耗费精力财力找遍神婆道士,也没有什么用。
本来她都放弃了,想不到近十后还能等来儿子的一声——“娘”。
单单这一点,就足以让崔娘子喜不自胜。更庸论姜羡还说这病有得治,只是需要很长时间。
意思很明显,至少在这段时间内,姜羡要崔娘子为她所用。
崔娘子犹豫一番,为了儿子答应了。
这些年有不少的人来找她,但她一向安于现状,只想守着幼子安稳度日,便从未被任何黄白之物所吸引。
但如今幼子情况有所好转,指不定日后也能正常成家立业,崔娘子决定大胆迈开这步。
姜羡与崔娘子是达成了一致,但后续还有一些麻烦要处理。
且不说如何让华孚楼放人,就说盯上崔娘子的,也远不只萧淮景和姜羡。
姜羡近日为了收尾通宵达旦地忙,萧淮景便靠着底下人传来的消息看戏。
某一日,被派去监视姜羡的影七再一次跟丢,在原地守了一会儿没等到人,便回到萧淮景身边回话。
萧淮景见怪不怪。
听着影七的传述,他凝眉靠在椅子上,指尖点着桌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后他才说:“你回京一趟,让崔清若过来。”
姜羡那边情况似乎并不好,崔娘子是华孚楼的顶梁柱,华孚楼死咬住不肯放人不说,现下还有另一波人在干涉。
萧淮景既乐又叹地想,毕竟是个势单力薄的小姑娘啊,崔娘子松口了,姜羡却不一定守得住她。
“势单力薄”这四个字,确实高度准确的概括了姜羡的现状。
已经两夜没阖眼的姜羡安抚好开始左右摇摆的崔娘子,终于到了下榻的客栈。
进了客房反手把门关上,姜羡力气透支般沿着墙面缓缓下滑,只觉得身心俱疲。
她怠倦地揉了揉眉心,思维还在不停地忖量要以什么样的态度和条件与华孚楼谈判,又要怎么带着崔娘子在那股硬生生挤进来的干涉势力中妥善脱身,并且不会影响到日后的计划……
她身边没有完全可以托付信任的伙伴或手下,但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疲困一阵阵袭来,姜羡连起身走到床榻上的力气都没有了,意识不清间眼皮重重阖上。
十一月的气温已经很低,丝丝冷气从客栈的地面一缕缕冒出,她再次醒来也不知是被冷醒的,还是心底仍旧有着一道警惕的防线。
姜羡听到外头有脚步声,很轻,若非她就靠在门上是万万感觉不到的。
她屏息凝神,可那脚步并没有冲这边而来,而是去往了隔壁的客房。
这不对劲。
动物的本能让她感受到了窥探。
但对方确实进了隔壁客房后就完完全全没有动静了。
即便确定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过来了,姜羡醒来后仍旧没有再睡。她起身点上蜡烛,平铺棉纸在桌面,浸了墨水的笔尖落到纸上,开出深色的花。
熹微的烛光氤氲像给客房披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迷雾。
终于,随着“吱呀”的开门声,隔壁的人走过来了。
对方还很有礼貌,不轻不重扣扣扣地敲了三声门。
姜羡本不想理会,但那人敲门方式温和却执着,大有她不开门就不放弃的架势。
她最后还是面无表情地把门打开了。
入目的是个十几岁的姑娘家,穿戴简约却不随意,一身橘黄色的衣裙衬得她眉目生动活泼,悄生生站在那里,给夜晚寂静的客栈都平添了几分烂漫。
崔清若笑嘻嘻道:“我见姐姐这边透着光便过来瞧瞧,没有打扰到姐姐睡觉吧?”
她的年纪看起来分明比姜羡还大些,却一口一个姐姐叫得甜,久违的称呼轻易把姜羡的思绪拉远。
但很快姜羡就意识到这都是错觉,神色瞬间恢复到如常的冷漠。
“有事?”
崔清若似是没感受到姜羡的不虞般,自来熟挤进客房,自顾自找地方坐下,欢快道:“姐姐,谈谈吗?”
她的笑容就像一层面具,眼底精光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