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卧冰,难凉热血
对于大哥苏居安来说,一九九三年的春天来的格外的早。
这个南乡村最善于学习的新一代农民,去年整个冬天都在北乡的菜棚里打短工,别人休息的时候他在干活,别人工作中的落漏他也会悄不做声地补上,故而所有雇佣过他的‘老板’都愿意毫无保留的传授他种菜的诀窍。
现在,他的手里有了一笔打工的收入,加上苏桦姐弟俩春节时带回的三千块,没出正月苏居安便买进了建菜棚的一应材料,南乡村不缺筑墙的壮劳力,万事俱备。不待东风吹起,苏居安便准备大干一场了。
惊蛰刚过,大田里的冻土已经在和煦的春风吹拂下悄然消融,齐整整的麦苗像一队队等待检阅的士兵,努力挺拔着腰身,不远处,老刘驱牛犁地的吆喝声,似乎向所有的‘懒人’们传达着他心中对于新生活的富足的自豪。
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就是刘先芝对于幸福的理解,虽然他的老婆早在二十年前那次饥荒中饿死了。
但是,他家粮囤里现有的三年的存粮,足以抵消老伴缺失的遗憾。
苏居安站在南洼地麦田,俯身抓了一把松软的黄土用力攥成土疙瘩:
“小文,干吧,我们要在南乡村建起第一座菜棚,为老少爷们走出这贫穷的日子打个样。”
“两位贤侄好清闲,
整天琢磨小麦田,
黄土当不了精白面,
干卖秫秸不挣钱。”
合辙合韵,一听就是三叔苏金声来了。
苏居安扔下手中的土疙瘩,回头大声说道:“三叔来得正好,帮我们约莫约莫这块地东西有多长?”
“考我不是?侍候它大半辈子了,南洼地东西一百二十米,整整二百步,对不?”苏金声想也没想随口说道。又见对面的刘先芝刚刚犁完一垧地,不失时机地喊了一嗓子,“刘哥,过来抽袋烟呐?”
刘先芝平时并不待见油嘴滑舌的苏金声,是看到自己最佩服的苏居安也在,才迈着小步尽量躲着麦苗走了过来。
别看老头儿年近七十,身板子却很健朗,虽然脱去棉袄后宽松的罩衣显得其人有些消瘦,却面色红润,耳聪目明,头上一顶黑色的毡帽长年累月为油垢所浸,透出一片铁的光芒。
据说这顶帽头原是大汉奸宫紫英的顶上之物,四八年政府镇压汉奸时刘先芝还是个孩子,刑场边上捡得此物,从此便一直戴在他的头上。
苏居安知道老刘特别爱惜庄稼,庄稼人都知道,现在每踏断一根麦秆,就等于开镰时丢了一颗麦穗,遂恭恭敬敬地问:“大爷,今年春旱,您家的麦子叉棵多吗?”
“还行”。
老刘看了一眼苏居安,俯下身子轻轻抚摸着眼前油绿油绿的麦苗一脸羡慕,“大侄子,人勤地不懒呐,这麦苗长得齐整,亩产肯定能过八百斤。”
小文跺跺脚:“可惜,大哥等不到麦收了。”
老刘眼皮一跳,“大侄子,你哥身子骨好好的,这是什么话?”
苏居安知道老刘误会了苏文,急忙解释:“大爷,不是您想的那样,这块地我想建菜棚,赶时间哩。”
“什么?”老刘闻言触电般的跳起来:“你说啥?你要祸害这片青苗?这是犯法的!”
苏居安见老头急了,赶忙陪着笑脸解释:“大爷,现在公家放权给农民,种啥自便,没有人管咱哩。”
“晴天大日头,天老爷管唻!”老头儿老脸瞬间涨成了一块红布:“居安呐,忘了你娘提着粮袋子满胡同借粮的时候了?庄稼人这么干,会遭报应的!”
苏居安知道老刘头是个出了名的犟脾气,老辈庄稼人对于禾苗的敬畏让他们很难理解自己的取舍。但是出于对老人的尊重,他还是耐心的给老刘算了一笔账:
“二大爷,我们现在的土地是一年两收,一亩小麦亩产八百斤,价值六百,玉米的收入更是不过三百元,除去浇水、种子、农药和化肥的开支,剩下不过五百元,村提留八十,
村集资一百,到手的钱不过三百二,一家人三亩地,一年一千块的收入能干啥?”
老刘脖子憋得老粗也没回过味来:“我不识字,算不了细账,但我知道人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干事。”
一扭身踩着田埂踢踏踢踏走了,嘴里仍在兀自嘟哝:“老东西,人家都不要了,你还护惜个球!”。
农历二月十七是二十四节气中的春分,苏居安一大早便在南洼地点起一支‘大地红’的鞭炮,亲自垒下第一块奠基的青石后,苏家爷们立刻热火朝天的干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鞭炮声顿时惊醒了村支书刘鹏举的美梦,他是眼下南乡村最滋润的一位‘农民’,也是唯一一个还能躺在床上睡懒觉的闲人。
人家确实有这个资本,自从女儿赶上了推荐大学的末班车,兄妹俩全成了吃商品粮的城里人,刘鹏举便再也没了后顾之忧
作为村支书,前些年在村里当然也捞了不少好处,现在土地又分到了个人,老两口草草寥寥种点口粮,日子也就这么悠哉游哉的过下去了。
改革开放初期,眼看着手中的权利逐渐贬值,刘支书心中多少还有些不是滋味,随着身体一天天的衰老,那些曾经的怨恨和不舍终于像撒了气的气球,萎缩成一砣可有可无的废弃物。
土地都分给个人了,谁还在乎哪个是书记、哪个是村长?。
唯一让他感到自己这个书记还有存在感的三干会,今年也让去年刚当选的年轻的妇女主任代表了,这或多或少的让他感到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呸,臭不要脸,你以为吊上了乡领导的膀子,就可以从此平步青云了?你还不是党员,你想乌鸦变凤凰,首先得过老子这一关,我宁愿提拔苏家大小子做村主任,也不会让你这个小狐狸成了精!
南洼地急遽的鞭炮声同样惊动了炕头熬粥的刘鹏举的老伴:
“老头子,快出门看看,不年不节的放鞭炮,谁家小子娶媳妇了?”
刘鹏举漫不经心的爬起身:“谁家小子结婚不是第一个送喜帖给我?这些日子也没人来开介绍信呐。”
走出房门,仔细辨别鞭炮声的方位,好像来自苏家的南洼地,看来远房哥哥刘先芝控诉苏居安毁坏青苗的‘罪证’坐实了。
刘鹏举心中一阵懊恼:“刘先芝呀‘刘先知’,你这不是故意给我出难题嘛,地是人家的,人家爱咋弄咋弄,‘民不告,官不究’,你半晌不热的跑来告诉我干什么?这不是让我坐蜡嘛。”
这些年腚下有没有屎,刘鹏举心里清清楚楚,他现在就想尽快培养一个接班人,好把手中的这点权利顺利交接出去,一翅子飞到西安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去了。
苏居安就是他心里的最佳人选。
因为他具备了两个常人没有兼具的条件。
第一是人缘好,能服众。
孝敬父母,能吃苦、守信义,这是庄稼人评价个人品质最直观、最朴素的要素,这些苏居安做的极好,村子里能做到这些的不多。
关键第二点,这孩子年轻。
年轻人干事有冲劲,好大喜功,遇事脑袋瓜一热往往考虑不周全,让他接过村里的那本烂账,十有**会理不出个头绪,乱中取胜,正是刘鹏举为自己顺利脱身思谋的一条绝佳的计策。
今天可以借此机会震慑一下苏居安,关键时候给他一点恩惠,会让他对自己更加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