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议的开头很是枯燥,如往常一样,向天子行礼之后,嘉靖自然虚扶起手,道了句爱卿免礼。
随即,便是杨廷和出来,说了些近来的政事。
眼下大明朝的主要政事,自然是绕不开三边的军务。
“陛下,眼下各路军马已经陆续出关,朝廷的粮饷也已经送至边镇,好在今年的秋粮,已经陆续送来了不少,各省的官粮,大多都已经入仓,其中以湖北官粮上缴最勤,湖北额定的数目是五十九万担,此次解送京师的官粮,根据户部核算之后,却有六十四万担之多。”
嘉靖颌首点头:“湖北巡抚是王昌吗?”
杨廷和道:“陛下,王昌已经调任辽东,接任的是朱国栋。”
嘉靖淡淡的道:“很好,能够为君分忧,堪为楷模。”
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解送官粮的多少,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政绩问题了,而是严重的政治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关系到了边镇的战争,而战争涉及到了大明朝的政治根本问题。
这时候,谁缴纳的官粮最多,谁自然而然,就成了楷模。
天子在廷议上亲自嘉勉,这绝对代表着,被嘉勉的这个人,将来少不得要平步青云。
至于那湖北的官吏们,为了筹粮,如何在乡下胡作非为,如何逼的人家家破人亡,这就不是在场诸公们考虑的问题了。
嘉靖突然道:“是了,朕听说大同那边府库发生了大火,这确有其事吗?”
身为天子。不免要营造一点体察天下事的先知先觉,突然抛出这么个话题。既是告诉大家,别以为外头的事。朕不知道,谁也别想瞒朕。另一方面,也是不希望杨廷和挤在这官粮的问题上做文章,某种意义来说,是对徐谦的一种保护。
杨廷和颌首点头道:“陛下,大同的事,已经彻查清楚了,乃是游击一员,私通鞑靼。才酿成此祸,大同那边,已经有了处置。”
杨廷和确实不想节外生枝,所以只能轻信大同那边的说法。
嘉靖却是怒道:“实在岂有此理,出兵在即,出现这种大事,这些文武官员,都是做什么吃的,那大同总兵官。要好好申饬一下,让他戴罪立功,若是再出这样的差错,朕定要办了他。”
杨廷和道:“臣会让翰林院拟旨。陛下,微臣还有一件事,需要议一议。今年虽然各省的官粮上缴都还算喜人。不过比之与其入库的官粮,还是少了一些。其中浙江最是严重,浙江省现在入库的官粮。不过一百一十四万担,比之预定的一百四十万担,还差了二十余万,二十多万担粮食,可不是小数,微臣就怕因为缺了这些银子,导致明年战事紧张,朝廷供应不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个不好,可就要闹得官兵哗变。”
杨廷和打了这个开场白,算是吹起了冲锋的号角。早就蠢蠢欲动的大臣们,此时一个个打起了精神,李士翱见缝插针,立即道:“陛下,杨公所言是极,现在军机为重,各省巡抚纷纷为朝廷征粮甚急,唯独浙江不紧不慢,不但没有完成额定的官粮,而且解粮入仓也是最迟。微臣以为,归根到底,还是新政的问题,徐谦在浙江推行新政,将百年来的祖制推翻的一干二净,不只是如此,他胆大妄为,擅自做主,减免粮税,官粮乃是国家根本,没有官粮,朝廷拿什么平叛,拿什么赈灾?浙江本就是丰腴之地,朝廷对浙江的粮税,多有依赖。可是被徐谦这么一搞,放纵治下商贾四处兼并土地,又大兴土木,去兴建什么河道,如此种种,都是误国误民,再有,浙江推行伪学,甚至还兴建学堂,专聘伪学大儒,讲授伪学,声势浩大,蛊惑人心,这一省的教化,被伪学破坏的一塌糊涂,微臣请陛下立即罢黜新政,责令商贾退还所占田地,拨乱反正,查封伪学学堂,至于浙江上下官吏,亦是按律处置,如此,才能正本清源。”
李士翱这番话,显然是没有留有一点情面,他也算是铁了心,事情到这份上,矛盾已经尖锐到不死不休的地步,自然也没什么情面可讲,所以他一开口,便要将浙江新政和徐谦置之死地。
可是他这一开口,却是惹来朝中哗然。
本来大家以为,李士翱是要借贻误军机,整一整浙江,浙江整肃一下蛮好。可是李士翱却是直接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连王学的帐一并算上,显然这是打算一锅端了。
那些憎恶王学、憎恨新政的官员也都激动了,纷纷道:“不过,如此贻误军机,还请陛下毋须疑虑,应立即下旨查办,伪学之害,在于蒙蔽人心,新政之害,在于动摇社稷基本,祖宗之法万不可废,请陛下正本清源,以正朝纲!”
而此时,许多王学的门人们却是目瞪口呆,比如那户部侍郎梁藤,他是暗地里的王学门人,原本以为,这一次徐谦没有把官粮按时上缴,影响的只是他家族的利益,废黜了新政,大不了他的家族少挣一些银子便是。可是他万万想不到,这些人,居然连王学都算上了,他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对经史典籍也是无比精通,历史上一旦把学争弄成了政争,这个时候,就没有任何妥协可言了,若是这个时候,让这些人真的对王学进行清算,迟早有一日,他会浮出水面,毕竟他学习王学的事,就算再机密,可是一些同窗故旧和师长门生却有不少人知道,只要一泄漏,岂不是最后要做司马光,被王安石一脚踹飞。
这里头的关系,实在太大,梁藤的额头上,已是冷汗淋漓,他捏着拳头,一时不知这个时候该怎么办,是假装自己并非伪学门人,也站出来对伪学和新政进行抨击,最后被人揭发出来,然后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又或者是,他挺身而出,斥责李士翱为首的一批人挑起学争,欲图结党营私。
而正在这时候,刑部尚书张子麟已经忍不住了,他是天下皆知的王学门徒,本来新政的事,他不愿意插手,可是现在又是挑起学争,不出面是不成了,他冷冷一笑,站了出来:“什么是伪学,又是谁妖言惑众,生员进学,自是各读各的书,莫非王学就没有奉衍圣公为经典,王学,学的就不是孔孟之说?有人借官粮之事,挑起政争,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还嫌朝廷不够乱,朝廷的事还不够多吗?”
张子麟一出,不少人精神一振,亦是有人叫骂起来,便是梁藤也觉得自己装不下去,索性出面道:“陛下,宋时朔学是伪学吗?新学是伪学吗?洛学呢?为何到了现今,王学就成了伪学,臣以为这是有人借故挑衅,故意滋事。”
洛学、朔学、新学虽然在南宋时没有被统治者定为正统学说,不过也没有被斥为伪学,甚至后来朔学还一度被扶立为正统,其中司马光因为朔学,还曾被人奉为孔孟司马三大圣人之一,某种意义来说,就算到了大明朝,虽然推崇的程朱,可是洛学、新学、朔学这些开创者,在大明朝的待遇都不低,比如大明朝的文庙里,就有金履祥和许谦、司马光这些朔学、新学之人供奉,可见就是太祖时期,也没有将程朱学说之外的圣贤斥之为伪学和坏人心术。
梁藤的典故就是,你程朱算老几,洛学、朔学、新学出来的时候,你程朱还在玩泥巴呢,即便如此,朝廷都没有定为伪学,为何要将王学定为伪学。
他的表态,顿时又让朝中哗然,大家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个叛徒,许多人目瞪口呆,尤其是李士翱,他无论如何不相信,这个曾经和自己在公房里一起取笑新政的家伙,居然也是个伪学拥趸者,姓梁的这厮看上去忠厚,想不到竟是奸人。
只是这个时候,痛骂已经没有意义,因为大家的争辩都很激烈,你一句我一句,虽然王学人数在朝中不过十之一二,而且除了刑部尚书张子麟和户部侍郎梁藤之外,多是一些低级官员,可是大明朝廷议的传统一向是只要到了崇文殿,一旦争闹起来,管你是哪根葱,该骂娘就骂娘,就算你要动手,少不得也要回一拳去,至于打骂完之后,该罢官就罢官,爱给穿小鞋就穿小鞋,三十年后,大爷我又是一条好汉。
一时之间,崇文殿出现了一丝混乱,李士翱最是郁闷,原本以为旧学是占了绝大多数,毕竟通过他的接触,九成九的同僚都是正常人,没几个跟王学有什么关系的,怎么自己跳出来一骂,这么多伪学的同僚跳出来,只是现在这时候,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然已经争了起来,就没有息事宁人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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