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夫妇的坟头自有林如海留下的人打理,虽已多年,雨水又多,倒没流走坟头土。
黛玉同周鸿拜祭完,洒了不知多少清泪,尔后重赏了守墓的老家仆,又给他安排了日后的衣食之费,方回转祖宅,择日启程,乃是七月初六。
雪雁忙同紫鹃带人收拾行囊,并采买各色土仪礼物等等。
紫鹃不爱出门,黛玉又嫌别人买的东西不好,故雪雁带人出门,已是轻车熟路。
正值夏日,姑苏的香扇香珠十分精致,雪雁想到他们回京之后已进八月,便没有大肆采买,反将那些朴拙直巧的昆石和泥人儿、缂丝等物买了许多,黛玉已非闺阁女儿,既然回来一趟,自然得多多带些东西回去送人。
但凡各处铺子的掌柜大概都知道林家,并不敢抬高价钱,反略低了些卖给雪雁。
雪雁莞尔,她过来买东西,自然要了雅间,并不是在堂上看货,乃对掌柜地道:“掌柜赚不到钱,岂不是我的罪过?竟是按着市面上的价钱算罢!”
李掌柜忙笑道:“并没有不赚,卖给姑娘的价钱仍是高于进价,只是比别处略低些,林淑人好容易回乡一趟,犹记得当年林大人的风采,咱们都敬佩得很,哪里能抬高价钱卖给姑娘?我们都成什么人了。”
雪雁听了,倒也明白他们的想法,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黛玉为三品诰命,其夫为圣人心腹,不仅能庇佑宗族,还能庇佑一地乡民,只同乡二字,他们便有了诉说委屈之处。这也是林如海何以深受敬重之故,据她所知,在林如海为官之时,本地乡民也少了许多委屈,因此他们都愿意结一份善缘。林族长那些人起先为了钱红了眼睛,事后反应过来,都忙不迭地打发妻媳过来奉承黛玉,其心思态度变化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当初林族长等人敢上门一闹,未尝不是他们都知道黛玉不会对他们动手,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能得偿所愿最好,得不到黛玉也讨不到好,有人说她不顾娘家族人,她还不能倚仗权势对他们如何,这也是因为宗族常常凌驾于官府之上,许多宗族里的事情官府都不能插手。
雪雁心想,黛玉之计着实是好,既没有得罪本家族人,在外面的名声也非常好,受了委屈仍然记挂着族中子孙读书上进,何等胸怀!
想到这里,雪雁不觉记起黛玉担忧家财进京之事,不过她相信黛玉一定有法子避免。如今她无事一身轻,在周家以后就是黛玉的生活了,须得她自己做主,自己保护好自己,即便她有法子也不能为黛玉出谋划策。
这原是一家土仪铺子,各色东西齐全,东西又好,在本地名声极佳,雪雁索性都在这里采买了,好容易采买完了,雪雁付了帐,带着丫头婆子走出铺子,命人将东西装车。
忽见赵云携着小厮过来,雪雁不禁一笑,道:“赵先生也过来买东西?”
赵云初时远远见到一位打扮不俗的姑娘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站在门口看人装车,知晓必是大户人家的头等丫鬟,不敢抬头直视,闻得雪雁此语,方抬起头来,敛去眼里的诧异之色,笑道:“原来是雪雁姑娘,这是买些土仪东西回去?”
雪雁笑道:“正是,初六就启程了,多多采买些,回去做个念想儿,或是送人都使得。想必赵先生也是如此,先生随意打发谁采买便是,何必亲自过来?”
赵云爽朗一笑,道:“我又不是什么金贵人,走一趟也无妨,我身边两个小厮吃东西还好,买东西哪知什么精致,什么粗俗,我也想买些回去送人,何况既来一趟江南,少不得各处风景之地都去一回。”
观月不满地撇了一下嘴,眼里却没有愤怒,只有笑意,显然被打趣的时候多了。
雪雁见状一笑,见车已装好,便福身别过。
等她上车远远去了,赵云仍旧站在门口,垂头沉思。
观月道:“大爷,雪雁姑娘真真是好,从来没有瞧不起人,且还不怕大爷脸上的伤。”若是别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脸露嫌恶之色了,就是在姑苏这些日子里,赵云出去游览各处胜景,凡所见之人十个中有八个人眼含畏惧鄙弃,观月不禁为自家大爷暗暗心疼不已。
赵云拿着扇子敲了敲他的头,道:“你再胡说,下回就不带你出门了。”
观月连忙住嘴,跟他进了铺子里。
却说雪雁回到家,见黛玉不在房中,一问小丫头,方知钱太太来拜。
钱家既要赁了林家祖宅,又知黛玉在京中地位不低,夫君权势颇高,也是书香门第,再说本家儿子将来还得进京赶考,有同乡在京城,少不得也能便宜一二,故钱老爷忙叫妻子带着三个儿媳过来给黛玉请安,她们都是没有品级的民妇,拜见黛玉十分恭敬。
黛玉见钱太太六十上下的年纪,生得慈眉善目,言语温柔,再想起周鸿说钱老爷为人亦好,便放下了心,虽说将祖宅赁出,却也希望租客品格清白。
钱太太去后,又有知府太太等人过来,一时之间,来客络绎不绝。
黛玉这边忙碌不已,周鸿那边亦不消停,日日都见姑苏一带官员仕宦,他在战场拼杀久矣,颇不喜此道,婉拒刘知府晚间宴乐一事,自回家歇息。
黛玉也是十分疲倦,洗完澡,对周鸿道:“比在京城里还累。”
周鸿笑道:“在京城中,凡是应酬自有母亲出面,你在这里却是独自一人面对,底下又都想着奉承,自然劳累些。且忍两日,过几日便回去了。”
黛玉点点头,遂与他同寝,一宿无话。
次日一早,周鸿婉拒各处邀请,陪着黛玉去玄墓山蟠香寺一游。
黛玉道:“外祖母家有个栊翠庵,妙玉师父就住在那里,想当初她说过在蟠香寺住了多年,这里的梅花极好,可惜正值盛暑,见不得香雪海之景。”
周鸿安慰道:“你若爱梅花,明儿我叫人移几株栽在家里。”
黛玉笑道:“长得好好儿的移栽作甚?倒破了咱们家原先的布置,竟是不必了。何况咱们家也有几株极好的梅花,不必眼馋他们的。”
各处游玩了一回,掌灯时间方回。
又过了一日,雪雁出门回来,忽见一个老妇在门外求见黛玉,门房不知她来历,不肯放行,她便走过去问道:“你见我们夫人作甚?”
却见那老妇年纪极老,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虽是荆钗布裙,却还干净,言谈举止十分不俗,雪雁隐约觉得眉眼有些眼熟,见她呆呆地看着自己,便重新问了一遍。
那老妇在雪雁的打量中回过神,忙抱着包裹上前行礼,含泪道:“我娘家姓封,夫家姓甄,有一件极要紧的事情求你们家夫人的恩典,请姑娘千万替我通报一声,我这一辈子是无法报答了,只能来生做牛做马地感激你们。”
一听封、甄二字,雪雁蓦地想起这老妇眉眼间可不就是和香菱生得有些儿相似,难道眼前竟是甄士隐之妻,甄英莲之母?忙道:“冒昧问一句,你找我们夫人做什么?”
甄家娘子低声道:“我想进京去找我女儿,听闻你们初六启程,想请你们捎我一程。”
雪雁心中明白了七八分,跟门房说了一声,带她进去,途中问道:“娘子怎么想着来求我们夫人了?从前怎么不进京,反是今日?”
甄家娘子眼里的泪水流了下来,道:“不怕姑娘知道,我女儿已经丢了十五六年,好容易前儿才得了消息,听说在京城里,我倒是想一路过去,后来有人说,你们家夫人初六启程,最是宅心仁厚,族人那样闹腾,还惦记着族中子孙上进,故撺掇我来求你们夫人。”
及至到了黛玉房中,经人通报后,甄家娘子慌忙行礼,虽然仓促,却无失礼之处。
黛玉闻得她意欲进京寻女,不免十分感叹,她最是怜老惜贫,忙请她坐下,问道:“你可是得了消息才进京的?不妨说说,我们在京里颇有些人,想是能帮你一二。”
雪雁送上茶来,也道:“正是,娘子不妨说给我们听,许能帮你也未可知。”
甄家娘子听了,顿时感激不尽,道:“不瞒夫人,我也是前儿才得了消息。若说我们家在姑苏一带原也有两分清名,不过十几年前就败落了。我女儿英莲丢失之时只有四岁,随后家里被火烧了,投奔娘家,也只得些薄田朽屋,我们老爷不久以后就跟着什么癞头和尚跛足道人出家去了,再无踪迹。我和两个丫鬟卖些针线过活,后来我们老爷资助的一位贾大人考中进士做了官,娶了我的丫鬟娇杏做二房,后来送了不少东西,倒也过得下去。”
黛玉听到娇杏二字,不免有几分耳熟,思索半日仍想不起来,乃问雪雁道:“这娇杏二字,我怎么像是在哪里听过?你可记得?”
雪雁道:“姑娘忘记了?贾雨村贾大人的妻房便是名唤娇杏,原是个丫头出身,后来原配夫人过世,便被扶为正室夫人了,京城中谁人不知?从前姑娘应酬时也没几家愿意理她。”
黛玉恍然大悟,道:“是了,瞧我这记性,怎么都不记得了。”
甄家娘子一听此话,反而激动非常,道:“夫人认得娇杏那丫头?”
黛玉不知她何以如此,点了点头。
倒是雪雁知晓,不禁叹了一口气,道:“莫非娘子的丫鬟便是娇杏?”
甄家娘子忍不住哭道:“可不是她!那贾雨村竟是个狗杂种,我们老爷先前助他银钱进京赶考,不等吉日就急急忙忙先走了。他先前来答谢之时,哪里是为了答谢我呢,不过是看中了娇杏做二房,也是娶了娇杏后才答谢我许多银钱绸缎,后来还说替我找女儿,不料几年以后革职了,再次为官时,头一个案子便是我家女儿,他胡乱判给了什么打死人命的薛家大爷,丝毫不顾我找女儿找得辛苦,这样忘恩负义,也不怕天打雷劈了他!”
黛玉何等聪明,听到这里,已经想到了香菱,既为贾雨村忘恩负义含羞,又为香菱感到悲伤,问道:“你女儿可是眉心生有一点米粒大小的胭脂痣?”
甄家娘子的哭声顿止,急忙站起身,前行两步,道:“夫人见过我那苦命的女儿?”
黛玉忙道:“你先坐下,咱们慢慢说,别急。”
甄家娘子哽咽道:“我找了女儿十几年,好容易有了消息,哪里等得。夫人,好夫人,快告诉我,在哪里见到了我女儿,她好不好?”
想起自己在贾家见到香菱的为人处事,黛玉轻轻一叹,道:“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若说好便是如今丰衣足食,若说不好,便是身不由己罢了。甄家娘子,你且说说,你从哪里得了消息说令嫒在京城中?等我听完了,再叫丫头细细将令嫒之事告诉你。”
雪雁在旁边点头赞同,黛玉从山海关回来之后,香菱亦曾过来请教作诗,黛玉爱她为人,每常闲了都教她,倒比宝钗待她还尽心些。若是甄家娘子和香菱团聚,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或能免了香菱被夏金桂虐待致死的命运。
甄家娘子强忍着悲伤,道:“如今我老父已逝,兄长待我甚是吝啬,我就带着私藏的几两银子搬回了姑苏,做些针线卖,勉强也能度日。忽一日听说甄家抄家,又说什么贾雨村降职了,有人来金陵查探,问起了那个案子,我听他们说闲话说那个女孩子眉心长着一点胭脂痣,生得十分标致,我再问问年纪,就知道那是我女儿。我赶紧问他们,他们告诉我说当年薛家打死人命,不当一回事,带着那个丫头一同进京了,并没有回来,我就想着进京去找她。”
说到这里,不禁泪如雨下,道:“如今我都过了六十岁了,也不知能活几年,只是记挂着女儿不肯死罢了。人人都说夫人为人好,劝我来求夫人,就是想求夫人回京时捎我一程。再没想到,在夫人这里竟有我女儿的下落。我日也想,夜也想,就只想着我这个女儿了。”
甄家娘子暗暗庆幸自己听从别人相劝,过来找黛玉帮忙。
黛玉拿着手帕拭泪,道:“原来还有这许多故事,真真是命运无常。雪雁,你跟甄家娘子说说香菱的事情,也好生想个法子,别是见不到女儿反得罪了人。”
雪雁忙请甄家娘子下去歇息,既然黛玉答应带甄家娘子进京,须得在这里住两晚,便在自己房中另设一榻,与她居住,又叫小丫头上了茶,方将香菱之事告诉她。
甄家娘子听得泪流满面,道:“我的女儿怎么就这么命苦?”
雪雁递了帕子过来,安慰道:“既知了令嫒的下落,该是欢喜才是,如何反哭了呢?”
甄家娘子一把拉着她道:“好姑娘,那个什么薛家这样有权有势,打死人都不当一回事儿,如何肯放我的英莲出来?我们家是读书人家,纵然败落了,也不能给人做妾。可我无依无靠,又是一介老妇,怕也不能救我的英莲出来。”
雪雁忙道:“娘子且先歇歇,咱们途中好生计较,许进了京竟有法子解决此事呢!”
甄家娘子听了雪雁的话,果然觉得身上疲累之极,她从家里赶过来,一路不敢停,就怕停下了自己生了胆怯之心不敢来求黛玉,故一鼓作气赶来,此时得知女儿下落,心神一松,便昏昏欲睡。
雪雁叫人送了热水与她洗漱,安置她歇下,方到黛玉房中来。
黛玉正在窗下落泪,道:“贾大人降了,我也听说了,只没想到还有这许多事。”
雪雁想了想,说道:“贾大人做了不少恶事,何止香菱的案子,我还听说大老爷为了几把扇子,贾雨村就将那人打了个臭死,抄没了扇子作官价卖给了大老爷,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天理难容之事,当今圣明,焉能不治他。”
黛玉听了,忙问什么扇子,雪雁如实说了。
听完,黛玉愈发觉得悲凉之至,不觉流泪道:“怪道都说官官相护呢!上行下效,虽非大舅舅动手,却是他先强抢人家的扇子,也不知道那石呆子如何了。”
雪雁并没有去打探过,道:“我也不知,不如进京后再打探一二。”
黛玉叹道:“大舅舅是我的亲舅舅,贾大人曾是我的西席先生,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人。可怜香菱,但凡当初贾大人略有一点恻隐之心,她们母女也能团聚了,不必分别这么多年。”
雪雁道:“好歹这回碰到了咱们,想来能母女相聚。”
黛玉拭了泪,却道:“母女相聚又如何?香菱毕竟是薛大爷明堂正道摆酒唱戏纳了做妾的,薛家素来只有买人的,几时卖过人?香菱言谈举止模样儿都是一等一,薛大爷哪里肯放她出去,见了面,只是徒生伤悲罢了。”
雪雁笑道:“那也未必。”
黛玉听她言下之意似有办法,忙问为何。
雪雁道:“正经人家唯恐成亲前先有了庶子,谁家先纳妾后娶妻?虽有两个通房丫头,也没有名分没有孩子,哪里像香菱竟是摆酒唱戏明堂正道地做妾,将来薛大爷娶妻,难道薛家大奶奶能忍得住这口气?若是想个法子在薛大爷娶亲之前,劝得她打发香菱出去倒好。”
黛玉想了想,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道:“竟大有可为。宝姐姐是读书明理的人,你我从中将厉害劝解一二,不怕他们不将香菱放出去。”
雪雁笑道:“也只好进京之后再说,现在说为时过早。”
黛玉道:“你回去安慰甄家娘子就这么说,好歹先给她留个念想儿,暂且放下心来,横竖既知道了,又是贾大人做的孽,你我岂能置身事外。”
雪雁叹了一口气,深知其意。
黛玉愈加感到荣国府已是日落西山之势,偏生他们还一无所觉,自认宫中有娘娘做主,富贵长久,周鸿进来时见黛玉声色不比往时,到她跟前一看,双目微红,皱眉道:“好好的谁惹你生气了?跟我说,我给你出气去。”
黛玉忙道:“谁敢欺负我呢?只是听说了些事儿,心里难受。”
周鸿问是何事,待听得黛玉说完,也觉得实在是巧,道:“你不必自责,他们做出这些事情来与你有什么相干?他们个个不知悔改,反是你满怀愧疚。”
黛玉道:“我岂能不愧疚,一个是我舅舅,一个是我先前的老师。”
周鸿淡淡一笑,道:“你若知道其他事,只怕还愧疚不来呢。”
黛玉道:“不必告诉我,我也能猜测得到。我只可怜外祖母这么大年纪了,偏偏子孙竟然如此胡作非为,按着骨肉亲情,我心里不愿他们出事,可是说到国法,说到是非黑白,却知道报应不爽,即便他们获罪也是罪有应得。这心里,就跟煎了药似的。”
周鸿劝道:“你既然明白,就该对自己好些。”
黛玉靠在他身上,叹道:“人都说聪明人过得苦,我虽算不得聪明人,何以也如此呢?”
周鸿闻言一笑,道:“你若不是聪明人,世间都是糊涂虫了。快别想这些了,横竖车到山前必有路,到那时再说罢。”
黛玉却摇头道:“若不知还罢了,既知道了,好歹得防患于未然才是。”
周鸿伸手揽着她道:“你倒来说说,你本不姓贾,姓林,又是我周家之妇,你说的话,他们家谁能听得进去?”
黛玉抬头横他一眼,忍不住有些沮丧,周鸿说的话也的确十分有理。
周鸿不觉莞尔。
卸妆宽衣歇息之时,黛玉忽然道:“咱们那些东西带进京城,当真要大张旗鼓?我只恨让外祖母心里难过,好歹别让外祖母没了这脸面。”
周鸿却有些为难,道:“圣人发了话,可如何是好?”
黛玉哼了一声,道:“就知道圣人想叫世人皆知,明儿料理外祖母家,大快人心,圣人自己得了名声,仍是仁君。”
周鸿失笑,夫妻私语自然不会外传,也认为黛玉说得有理。
既然黛玉顾忌荣国府,周鸿便知道自己须得另设他法,第二日同赵云商议。
赵云听完,笑道:“我倒觉得尊夫人一定有了主意,只是不肯说罢了。”
周鸿昨日见黛玉辗转反侧,心中也猜出了几分,黛玉聪明绝顶,绝不会没有办法解决此事,遂看了赵云一眼,淡淡地道:“你只说你的主意便好,不必说这些话。”
赵云道:“那就消无声息地进京罢。”
周鸿点点头,道:“我也觉得这么着极好,太过张扬反让人觉得内子得理不让人,毕竟先前岳父已经为她出过气了,虽说从了圣人之意,但是毁了她的名声,我岂能愿意?”与圣人之意相比,周鸿更关心黛玉。
赵云微笑道:“因此咱们进京时就别大张旗鼓,也别吐露说是林大人留给尊夫人的嫁妆,谁问都不说,只说尊夫人不让说。世人都是眼明心亮的,看着东西从船上搬运下来,总有几个能瞧出些眉目来,毕竟我搬东西时见到有许多大件家具应是林家历代主母之陪嫁,是藏不了的,到那时,一传十十传百,哪里瞒得过人,圣人也如了意,尊夫人又不会得到骂名。”
周鸿指着他大笑道:“你果然还是如此狡猾,我就不知道你家那些人怎么敢得罪了你?”
提到自己的祖父母和二叔家三叔家,赵云笑容顿失,冷冷地道:“我只是懒怠和他们计较罢了,他们不来打搅我倒好,若来,我岂能叫他们全身而退。说什么孝,身体发肤乃是父母所赐,他们毁了我的脸绝了我的前程,我才是对我父母大不孝呢!”
周鸿十分赞同,是个男人,就不该性情软弱任人欺侮,他最喜的就是赵云的心性,善恶分明,不为世俗所缚,虽不至于报复,却也不会轻饶。
赵云摸了摸脸上的疤,想起自己悄悄打听的事情,对周鸿道:“你说我这疤可吓人?”
周鸿诧异道:“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我早说过,不过就是一道三寸刀疤而已,何必过于计较?在山海关时,你又不是没见过那些将士,有多少断手断脚的?”
赵云笑道:“都说我这疤看着不大,也就三寸,不笑还使得,但是一笑起来便牵动这道疤痕,十分难看。你可知道,尊夫人身边其他丫鬟也不敢看我的脸,只有一个一点儿都不怕。”
周鸿对黛玉身边的丫鬟素来不甚在意,闻听此言,便问是谁。
赵云道:“就是那个叫雪雁的姑娘。”
周鸿一怔,道:“原来是她。”
说话时,周鸿心中忽然一动,赵云尚未娶妻,且心性刚硬,从来不问人是非,如何今儿反问这些话?莫非他动了什么心思?
赵云亦觉几分诧异,他素知周鸿甚少对丫头们留意,自打成亲后,更是视若无睹,闻听此言,便笑道:“难为你还居然记得有这么个丫头。”
周鸿淡淡一笑,道:“内子天天念叨着,由不得我不记得。你可记得岳父留下的这份财物是由谁守着的?”
赵云一惊,问道:“难道就是雪雁姑娘?”
周鸿点头道:“不错,就是她。听说,岳父临终前私藏这笔财物,无人知道藏在何处,连内子都不知道,直到定亲后才知道藏在祖宅。岳父只告诉了这个丫头,虽说将她的身契交到内子手中,但是你也知道,人若有钱了,跑到外地冒充流民,花些钱另办户籍也是有的。内子是性情中人,深感活在荣国府中无望,早早将身契还给了她,可是她并没有就此离去,直到此时将财物交还到内子手中,一一登记在册,方请人办了户籍,迁到京城。”
赵云不由得十分感叹,道:“百万之财竟没有动一点儿心思,足见是忠义之人。”
周鸿眼神一闪,笑道:“我也这么说,你知道南华姑姑曾经救过驾,她正是南华姑姑的妹子,也算是家学渊源了,但却没有倚仗南华姑姑在圣人跟前的体面要什么荣华富贵,只承继了南华姑姑的遗物,她也有个认的干哥哥在宫里当差,是圣人宫里的心腹太监,兄妹两个都不曾做过一点仗势欺人之事。还不止如此,她虽没有吟诗作赋的天分,倒于琴棋书画极精,将内子的藏书都一一读过,倒背如流,若不是这么个身份,恐怕比寻常千金小姐还强些。”
赵云听到这里,仰头看着窗外花树上麻雀腾挪跳跃地嬉戏,然后道:“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横竖和我没什么相干。”
周鸿笑道:“乃是你先开口,如何反怪我说出?”
赵云默然不语。
周鸿笑完,然后正色道:“你今年也有二十三岁了,当真没想过何时成家立业?”
赵云听了苦笑,摸了摸脸上的疤,道:“你知道我的事情,说这些话作甚?想当初定了好好的人家,也算门当户对,知晓我于仕途无望之后,便编造无数闲言碎语说我的不是,就此悔了婚,我反而臭名远扬,其后虽也有几家寒门愿意以女相配,但是我岂能看得上他们是因我略有家资?横竖眼下我没想过成亲,婚配是一生之事,若非情投意合,倒不如宁缺毋滥。”
周鸿低低地道:“若非情投意合,倒不如宁缺毋滥。从翔,我果然没有看错你。”遥想自己,如果娶的不是黛玉,自己是否会觉得现世安好?不会的,虽然会一辈子相敬如宾,但自己心里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快活。
赵云微微一笑,道:“因此,你不必为我费心,横竖我自有打算。”
周鸿摆摆手,道:“你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能如何?你几时若有中意之人,不妨告诉我,我也替你筹谋一番,我现在极好,也盼着你过得好。”
赵云一笑谢过。
虽然赵云是周鸿的幕僚,在正事上乃是下属,但是二人却是情同手足的好友,几年相处,非常人可比,有许多话都不避讳提起。
周鸿离开后,赵云摇头叹息不语。
观月捧着一盘切好的西瓜过来,道:“大爷,想必你跟将军说了许多话,吃两块西瓜,里头雪雁姐姐特特叫人将西瓜放在井水里湃过的,又甜又沙。”
赵云一怔,问道:“是里头送来的?”
观月将托盘放到他跟前,直起身道:“当然,各处都得了,还往驿站那边送了许多给禁卫军们,不止西瓜,还有别的果子呢,我这就端来。”
说着,转身一溜烟跑了出去,端了两样鲜果过来。
赵云拿起一块西瓜咬了一口,果然十分香甜。
转眼间到了初六,启程之时,黛玉嘱咐雪雁带上了甄家娘子,又命人善待于她,甄家娘子心里觉得受之有愧,虽然跟在船上,却常帮雪雁做些针线,或是端茶递水,一日不得闲,只盼着早早进京见到女儿,她已经听雪雁说了,她和女儿团聚一事颇有可为。
除却他们这一条船,赵云并护卫仆从坐一条船,还有一条船装满了运回京的东西。又有二百禁卫军不急着赶路,与周鸿同行,便也坐了大船相随,一路上匪徒皆不敢出头。
此次回京,许是因为早备了药和姜片,赵云一路平稳。
月余倏然而逝,抵达京城时,已经是八月十四了。
周鸿道:“竟能赶得及一家中秋赏月。”
黛玉一笑,由他给自己系上披风,途中早已打发人回京传递消息,周家的王管家带着许多车轿过来,家里不够,便在外面租了一些,四个婆子先抬轿子上船,请黛玉坐稳后,方抬出去由轿夫接手,周鸿则率领二百禁卫军进宫面圣,呈交账册。
他们这一去,黛玉房中之物交给雪雁料理,所运财物则由赵云看着。
雪雁看着下人将诸般行李土仪物事搬上车,然后望了装东西的船只一眼,忍不住笑了一声,周鸿此法甚好,竟是两全其美,他也早早写了折子请罪,并陈述理由。
一条大船上的东西极多,箱笼家具搬运下来时渡口众人都看得明白,不消片刻,便有人问。
可巧赵云站在岸边,闻声摆手道:“周家大奶奶交代了,不能说,不能说。也请各位千万不要追问,乃是私事,私物,还请各位担待些。”
他越是不说,越是有人好奇。
这次运来的东西可比黛玉出嫁时的十里红妆还多,第一辆马车已将东西送到周家回来了,这边还有东西没从船上卸下来,箱笼锁得紧密看不出什么,但是大件的家具,尤其是千工床梳妆台这些明晃晃地看在众人眼里,沉沉的小箱子也能看出几分眉目。
赵云拱手朝众人道:“还请各位莫要传扬,免得周家大奶奶知道了,心里不好受。”
彼时东西都已搬上了车,他也跟着上车走了。
雪雁看完,正欲乘车回家,忽然看到于连生远远站在岸边,不觉一怔。
于连生似乎也发现了雪雁的目光,朝她一笑,微微点头,雪雁摇头一叹,径自上车走了,显然长乾帝得了周鸿的折子后,特地派人在这里看着周家进京一事呢。
等周家的人影子都见不到了,人群中忽然有人尖锐着嗓子高声道:“莫不是这些都是周家大奶奶娘家的东西?方才我瞧见了一口老旧的朱漆大箱子,除了是陪嫁,平常谁用?”
有人附和道:“说来竟有几分道理呢。我忽然想起来,前些日子甄家查抄的东西足足装了十几条大船,运到渡口时,哎哟哟,搬运下船的时候真是人人吃惊,足足搬了好几天才搬完,他们家真是有钱,那一件件都是稀世珍宝,听说圣人交代了,不许人贪墨一文半个,悉数送进京城,用在赈灾之上,又有那么多禁卫军护着,想来周将军也不会从中贪墨,除了是周大奶奶娘家的东西,我竟想不出这些东西来自何处了。”
听了这些话,众人纷纷点头,道:“有道理,有道理,听说林大人疼女儿,安排了许多钱,想来这些东西都是安排在家乡的,所以这回周将军南下拜祭时带了回来。只是他们也不是不能说,为什么不愿意说呢?”
有人便道:“你还不明白?是周大奶奶不让说,叫人瞒着呢。”
也有人说道:“说来周大奶奶真真可怜得很,林大人当年留了多少好东西,出嫁时也就只有一些旧物,虽然比别人家的女儿出嫁强些,可是连他们家十之一二的东西都没得,现今运了林大人另外留的东西,也不敢声张,叫人闭嘴,唯恐外人知道丢了外祖母家的颜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果然都是聪明人,有人起了头,竟猜了个□不离十。
于连生见火候差不多了,便远远走开。
过一时,两个同他一样平民打扮的小太监跑了过来,笑道:“公公,咱们这就回去?”
听声音,赫然便是起头说话的人。
于连生笑道:“事情办妥了,回去罢。”
说着带他们骑马离开,竟没人在意先前说话的人早已不在了,他们犹在议论林家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