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到正月初三乃是新年的头一个假期,衙门自腊月三十封印不再签收文书,正月初四方才重新开印理事。因此,对于大大小小的地方官而言,这新年不但是难得的节日,也是难得的悠闲时节。若有喜好风雅的,围炉拥裘而坐,赏梅赏雪赏美人,却也可称得上是神仙似的享受。只不过照着时下官员们的俸禄,清官能置办齐全年货便是难得,享受二字却也休提。
除夕素来是阖家团圆日,傍晚虽是漫天飘着小雪,然而青州城各处仍是不时传来稀稀拉拉的爆竹声,间或还能听到小孩子的嬉笑。青州府衙的差役早就放了假回去过节,但此时此刻,后门的诺大一块空地前却也热热闹闹地围着好些人。
一旁的地上早就摆好了两串长长的鞭炮,一个年轻小厮用火石点燃了火媒,猫腰凑上去在那引信上一点,随即就一蹦逃出了老远。刹那间,那噼里啪啦的声音便炸响了。
秋痕虽说喜欢热闹,却最怕这等响亮的声音,早早捂住了耳朵。饶是如此,看着那雪地上火星乱溅,她少不得往张越身后躲,直到爆竹放完,看见几个小厮抬来了烟花,她方才忘记了害怕,探出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刹那间,五颜六色的焰火在空中飞舞,她看得两眼放光惊叹不已,若是不知道的人还当她是打乡下地方来的,头一回看见这些。
一旁的杜绾穿着鸦青姑绒小袄,外头裹着一件夹絮半袖披风,也忘了往日的矜持,拉着春盈的手说说笑笑,脸上交相辉映着焰火的彩色和雪地的白色。
在家的时候看惯了每年除夕的爆竹烟火,倒不觉得什么,但此时此刻大伙儿聚在一块放烟花爆竹,张越却觉得别有一番滋味。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杜绾和春盈,他又想起杜桢数天前捎来的一封信。大过年地仍将杜绾留在青州,还说什么让他从孟家把师妹接过来一起过年。他这老师敢情认准了他是坐怀不乱的君子?
后门两侧巷口都早已派人把住了,不虞有闲杂人等进来,此时围在这儿的既有张越家里的长随丫头媳妇,也有那位新任知府家里头的人出来看热闹。这乱哄哄闹腾腾的时候,灵犀便从后门挤了出来,见张越站在那儿笑吟吟地。她便将手中的油纸伞递给了连生,又朝杜绾那边努了努嘴。
“灵犀姐姐,这才多大的雪,你看这儿有谁打伞的,岂不是没了兴味?”在家里的时候连生最怕灵犀,如今出来之后觉她其实很好说话,他说话的时候便少了几分顾忌,“杜小姐穿着披风戴着雪帽,你就放心好了!”
虽说别人都在看烟火。张越却一直都注意着四周,因此早现了灵犀。见她和连生说话,他便走了过来。一瞅那油纸伞便笑道:“你就是对别人精细,对自己粗疏,这大冷天的只穿了件小袄就出来,也不套一件大衣裳!琥珀好容易有了起色,你可别病了!”
“看少爷您说的,灵犀姐姐哪有那么娇贵!”秋痕不知道什么时候窜了回来,见灵犀身上只穿了一件松花色的绫子小袄,连忙便拉着她往院子里走,口中笑道。“这大冷天地,家里已经有一个病人,确实当不起折腾,还是我陪姐姐进去加一件衣裳的好!”
眼见灵犀满脸无奈地被秋痕拉了走,张越在原地站了一会,旋即走到了杜绾身旁。并肩看了一会那满地乱窜的“银蛇出洞”,他便说道:“虽说布政司遇灾赈济是应有之义,但也得有人提。这一次若不是老师力主赈灾,仅仅是寿光、安丘、诸城三地。只怕冻饿而死地百姓就不知会有多少。寿光安丘还好,诸城的官道几近断绝,粮食差点送不进去。”
“雪天粮价飞涨。其实并不是粮行存粮不够。一是商人贪利。二来也是因为脚力钱太贵。这一回诸城百姓自出来运粮。所以才解了困局。不过诸城那两家大商户也是出力不小。”
在这样焰火绚丽地除夕夜说这样大煞风景地话题。张越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合时宜。可是杜绾自然而然地答了。他倒是松了一口气。他斜睨了一眼默默退后了两步地春盈。忍不住想起了那个叽叽喳喳地小五。忽然觉得这时候若有那个咋呼呼地丫头在。少不得更热闹。
放过了爆竹烟花。便是该吃团圆饭了。离京地时候张越带了二十名长随。其中就有厨子二人。都是使惯地老人做熟地菜色。到了新地头又学了几个新菜。这会儿少不得露一手。
因人在外头不用守家里头那么多规矩。张越便吩咐在花厅头两间屋子里摆开了四桌。张家杜家下人聚齐了一块吃饭。又在花厅那间小屋子专摆了一小桌让几个管事媳妇和仆妇受用。上房中则是在炕上摆开了花梨圆炕桌子。不分主仆全都围坐在了一块。既暖和又热闹。
杜绾原也觉得和张越两个人过节有些尴尬。因此张越说拉上几个丫头一块少些拘束。她自是乐意。一应人饮食都是清淡有限。因此张越便吩咐厨下用心。又把病稍好些地琥珀一块拉来。让她倚着板壁垫着靠背歪着。身上腿上盖着毯子。却也不虞受冷。须臾。崔家地李家地就提着食盒送上菜来。在那炕桌上摆开了。
糟鹅掌、拌冬笋片、豆腐皮等六个冷盘。三鲜鹿筋、椒末羊肉、拌炒猪蹄肚、鲜鱼炙、蘑菇汤等等八个热菜。再加上豆沙馅馒头、蒸花卷、枣泥山药糕、水晶面饺四样点心。攒珠似地在炕桌上摆得满满当当。崔家地李家地布好了之后。张越便话留住了她们。两人自是乐意。便索性讨了烫酒地差事。在炕边上摆了两张椅子伺候。
秋痕素来是爱说笑的,原本还碍着杜绾不敢高声,这两杯酒下肚便放开了,趁着兴头提议大伙猜枚取乐。灵犀虽稳重,可被张越硬是敬了三杯,这会儿脸上也热得烧,糊里糊涂就答应了,两人竟是对坐着捏拳头猜了起来。张越眼见琥珀始终笑着,精神也好,老实地春盈盯着秋痕灵犀满是羡慕,便让崔家的去取了投壶来。
屋子里原就是欢声笑语,这会儿投壶一摆上,只玩了两三轮便是喧闹一片。杜绾当初在家里时只见过上门打秋风的亲戚,又别无兄弟姐妹,纵使是堂表兄妹也不太往来,这会儿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种博戏的乐趣,原本淡淡的笑渐渐变成了欢欣的笑,那欢欣的笑又变成了大笑,到最后拗不过灵犀和秋痕多喝了两杯,那面颊上顿时露出别样的娇艳来。
“原来小姐也是会这样大笑的……”
听到旁边已经有些醉了地春盈憨憨道出了这么一句,张越忍不住又在杜绾地面上瞅了瞅。这时,见她笑吟吟地将一支箭准确无误地投进了壶中,随即又轻轻一合巴掌惊叹了一声,他不禁看得莞尔一笑。却不料秋痕忽然回转了来,伸出巴掌在他眼前晃了晃。
“少爷!”秋痕从小酒量好,这会儿虽然数她喝得多,面上也是红彤彤的,却仍有几分清醒,“瞧杜先生地模样,我还以为杜小姐一向清冷,想不到也没什么架子,笑起来更是亲切。说起来奇怪得很,杜小姐不说话的样子竟是和琥珀有些像呢!”
虽说病中不能喝酒,也不能碰油腻的东西,但这并不妨碍张越给琥珀盛了大半碗鲜鱼羹,等她勉强用了些又塞了一盏热茶让她捧着。听了秋痕这话,刚刚咽了半口茶下去的琥珀顿时给呛了一下,咳嗽两声没好气地将茶盏搁在了炕桌上,这才恼怒地看着秋痕。
“姐姐说话也得有个分寸,让杜小姐听见了岂不是笑话?”
“秋痕说得没错,你平日寡言少语的模样还确实有些像。”张越随手将那蹬下去的毯子往琥珀的腿上又拉了拉,因笑道,“这冬天就要过了,你这病眼看也是一天天大好。等端午的时候若衙门能抽出空,咱们就叫上绾妹一块去登泰山,也领略一番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美景,不枉来山东一回。”
“什么不枉来山东一回?”杜绾投壶赢了秋痕,只听到后头几个字,坐上炕沿一问方才笑了,“有道是五岳归来不看山,泰山归来不看岳,确实值得一游。只不过师兄这话说得早了,琥珀的病到那时候必定好了,但你是在腊月三十刚刚接任的同知,如今青州府上下就你和知府两个人撑着,通判推官都是缺人,就算端午节放假只怕你也难能偷闲。这还是理想的状况,若是中间还冒出几件事就不好说了!”
“原来少爷尽说便宜话哄人!”
秋痕没好气地撇了撇嘴,见琥珀一丝恼意也无,不禁觉得好没意思,就在她赌气跳下床拿起那几支箭又预备投壶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大呼小叫,听那声音仿佛是原府衙中做事的某个管事媳妇,如今本应该是在花厅中吃酒。
“崔嫂子,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崔家的虽然已经喝了个半醉,但仍是站起身一步步挪了出去,不多时便挑帘进来,手中拿着一封信,脸上又多了几分笑:“少爷,是三老爷三太太打南京捎来的信,还给少爷添了四个人使唤,如今正等候在外头花厅那边。”
父亲送信过来不是稀罕事,但父亲送人过来却让张越摸不着头脑。撇下众女进了隔壁的里屋,取出信笺匆匆浏览了一遍,他顿时微微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