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原本乃是中原膏腴之地。然而,金攻北宋,又与蒙古大战连年,这山东屡遭掠夺抓丁,渐渐便没了宋时富庶气象;元取中原,两河山东数千里,金帛子女被抢一空;元末天下大乱,起义军和元军在山东境内数场争夺,此地又是遭遇大劫。尽管洪武年间数次军屯移民,但建文帝时那场靖难之役,山东又是主战场之一。
于是,即便曲阜孔家亦是元气大伤,其他老世家更几乎十不存一。除了孔家和鲁王府汉王府下的藩王之外,如今乡间豪强大多都是从这几十年间迁徙的移民展起来的。同样是移民,有些几十年间越过越穷,有些却是摇身一变腰缠万贯。再加上通过开中法前往南海买盐的盐商,这山东一地是穷的人精穷,富的人贼富,拥田数千顷的地主也是大有人在。
虽有钱财而无根基,这便是杜桢这新贵两个字的含义。
那一晚上,张越一直细细听着杜绾剖陈杜桢的那些建议道理,一条条一桩桩听得极其详细,整整盘桓了两个时辰,直到月上树梢时分方才离去。正如同他猜测的那样,杜桢确实是凭着对朝廷机构的了解猜中了他的升迁,只是这位老师对学生却全无恭喜只有担忧。在张谦动身回北京之后的第四天,张越接到了吏部的公文,同时还收到了张辅的急信。
吏部的公文很简单,和刘忠所说的那些一模一样。而张辅的急信中别无其他关照,只是用淡淡的语气陈述了一个很简单的事实——汉王朱高煦轻描淡写地掩过了遇刺之事,同时举荐他张越担任青州知府!乍一看到那条消息,张越几乎以为是开玩笑,旋即方才醒悟到老师的担忧究竟是因何道理。
汉王这举荐到了北京,他几乎可以想象那种千目所视,千夫所指的盛况。这根本不是推波助澜,而恰恰是将他捧到风口浪尖的捧杀!
张越大伤脑筋的时候,高兴地却大有人在。尚在安丘县的典史马成得知自己摇身一变成了署理知县。不再是不入流的领官,几乎差点欢喜得疯了。升官对于他来说早就成了有生以来不指望的事,若能得县丞主簿便已经是万千之喜,更何况是知县?待到得知张越高升成了上司,他方才倒吸一口凉气,知道这脑袋上的紧箍咒仍然还在。
于是。得到消息的那一天,他立刻拔腿前往县衙后院寻着灵犀,满脸堆笑地报上了喜讯,又问道:“这眼看就要到年关了,青州府那一边千头万绪,我看老爷年前必定要搬到青州府衙去。我知道灵犀姑娘先前置办了不少年货,要搬过去只怕还要花不少功夫,不若我让拙荆带几个丫头婆子帮忙收拾收拾?”
灵犀还是十天前收到过顾氏从北京捎来地信,不过都是简简单单一些吩咐。根本没有提到过如今的变故。虽说好容易将这儿安顿好了,再挪地方又得是一阵忙活,但她此时最担忧的却是张越年纪轻轻便被捧到了高位。她虽说不懂官场上的道理。可跟着顾氏那许多年,几乎是半个内管家,见多了高高捧起重重摔下的手段,自然不会一味认为升官就是好事。
“等少爷回来之后马典史便要接印,我也得对马典史道一声恭喜才是呢!”
“我这不过是侥幸,侥幸而已。”想到罗威赵明的悲惨下场,马成愈觉得用侥幸两个字来形容自己那奇特的际遇最是贴切不过,当下嘴角上咧的幅度更深了些,思量得也更周全。“说起来咱安丘的百姓全都惦念着老爷,指不定老爷还会回来过完年再走。不如这样,这用不着地东西先收拾,其他的慢慢来,反正人多,到时候大伙一块帮忙,一天也就忙完了。”
虽口中答应着。灵犀却知道这过完年再往青州决计不可能。接下来便带着崔家地李家地一样样打点东西。又吩咐长随整理公私文书。更警告后衙中人不许妄议此事。然而。这衙门里头原就是藏不住风声地地。小消息都会传达成大消息。更何况典史马成巴不得整个县城地人都知道知县老爷要升官了?于是乎。不出一日。大街小巷便纷纷议论了起来。
这小民百姓都是人云亦云。若张越上任像前几任一样什么都不干只当甩手大掌柜。那这升迁还是贬谪都不关他们地事。但张越偏生扳倒了本县两座最死硬地大山。愣是还了那些告状无门地百姓一个公道。最最难得地是。那些被罗威赵明敲诈地血汗钱。居然还还了一些给苦主们。单单这一点就足以让某些人对上任不足三月地新知县感恩戴德。全然不知张越是竭尽全力从锦衣卫过手地银子身上扒了一层皮下来。
青州府衙总算有了主人。按察司也迎来了一位白苍苍地老人——那竟是督造了大半个北京城。疏通了整个会通河地工部尚书宋礼。这位以擅长工程著称地尚书大人曾是刑名出身。早年历任按察佥事和刑部官职。因此永乐皇帝朱棣一次次驳回了吏部拟定地人选之后。终于钦点了这位老尚书前来山东治刑狱。无按察使之名而行按察使之职。面对这样一个结果。张越虽不能专门跑一趟济南府。但还是赶紧将那按察司大印交由锦衣卫代转。
张越本想悄悄往安丘一趟交接了知县一职。然后接了灵犀和其他人一道走。不要惊动地方。然而回到安丘一进城门。他就被人认了出来。虽说还不至于万人空巷。但走到哪儿都有人探出脑袋瞧看嚷嚷地场景。却足以让他心中热腾腾地。同时亦是脸红不已。
说来惭愧。他顶多也就是整肃了衙门风气。然后肃清了两个大贪官而已。要说为百姓做实事还真是没来得及顾得上。于是。当他骑马回到县衙。现那莲花照壁前赫然有几个汉子满脸激动地抬着明镜高悬两袖清风地黑漆大匾时。他脸上地苦笑更浓了。
好在他这次回来还带了个好消息。否则他眼下就可以无地自容地掩面而走了。
果然,马成亲自带着六房小吏和差役们在忠义坊地牌坊外迎接,他上去和自己的继任者亲切交谈了片刻,又索性转过身来对着百姓说了一番话,无非是说马成必定会兢兢业业清廉自守之类的话,随即就词锋一转笑眯眯地道了另一番话。
“半个月前到现在连番降雪,咱们安丘亦是报了雪灾,大雪不但压塌了屋子,不少人更是衣食无着。如今布政司杜大人和张大人已经决定粮赈济青州府内受雪灾的民户,调拨安丘白面一千石。所以,我卸任前最后一件事,便是通过里正将这些赈济的粮食放下去!”
这安丘平日逢灾也有赈济,但上头的数目是多少却素来讳莫如深,从县丞主簿典史再到胥吏里正,到百姓手上几乎是被克扣得只剩下了一丁点,因此这时候听说调派了一千石白面下来,四周顿时出了轰然叫好。那几个抬着黑漆大匾的汉子更是挺直了腰,心想这一回还真是没有来错没有送错,县太爷临走前最后一件事竟然还是心系百姓。
至于往日雁过拔毛的差役小吏,这当口想起昔日两座大山的悲惨下场,谁也不敢埋怨,及至得知张越竟然预备誊写受赈灾民民册贴在县衙两边地八字墙上,他们更是只有叹息地份。单单凭张越那一群精干长随,他们就不敢胡乱动脑筋,更别提还有这一手?
于是,本来预备打点行装的人手全都撇下了手头活计汇集了起来,又是统计里正报上来地数目,又是有一拨拨的人跟着差役冒雪下乡核实。终于,赶在腊月二十八这天,最后一批灾粮在县衙门口装上了车。
万里乡那位新里正在押车的时候,几乎乐得连嘴都歪了。而不远处三三两两的百姓看着那一袋袋的粮食,仍在兴奋地指指点点。无数的称赞声中,却有几个刻意压低的格格不入的声音。
“这狗官还真会装样子!”
“赵兄弟,若他只会装样子,乡亲们会这般大声叫好?这一千石粮一,四乡里至少这个冬天就安定了。不过,我倒是怀疑他到了青州府还能这么清
此时,一个髭须汉子却插话道:“你们都小看了他,据我所知,布政司那边之所以此次拨粮青州府如此爽快,就是因为他向布政司行文求援的缘故。据说那位杜布政使是他的老师,老师对学生可不是另眼看待?不过有这批粮食也好,咱们总不能眼看大伙受冻挨饿。”
这边四五个人探讨着某些犯禁话的时候,那边两个身着潞绸盘领大袖直裰的中年人也在低声交换着意见。当看到最后一辆大车出了县衙前那条巷子的时候,一个年长瘦长的汉子便喃喃自语道:“驭下如此之严,底下人全无好处,压得了一时能压得了一世?”
“这初来乍到,手段宽自然不如手段严。赈灾的粮食若还要揩油,激起民变来还不是这位小张大人倒霉?此一时彼一时,等他上任青州后就不会如此了,三叔放心,这拜见的章程我已经预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