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禄寺位于东安里门的北边,紧挨着学医读书处。北齐以前,这个衙门管的是宫廷宿卫和shì从,但自从唐朝以后,此地就专管宫中膳食。按照大明制度,但凡进入宫廷的果蔬肉食等等,先都要经过这一关,然后才会到达尚膳监等专司做御膳的衙门。所以,就在光禄寺后头,便有尚膳监、南膳房和北膳房三大内官衙门。如今不到那些赐宴大臣的大节庆,光禄寺原该是比较清闲,可自打皇帝把寿宁侯张鹤龄拘在了这里,光禄寺卿王质便头大了起来。
慢待?那可是正儿八经的皇帝母舅太后亲弟,万一出去了给自己小鞋穿,那可不好受;可奉为上宾,且不说人是皇帝关在这儿的,他一个再榜进士从三品的高官,真拉下脸去伺候这位,他也没那么好兴致。
于是,他纠结到最后,便用了个折衷的法子,除了酒之外,其他的饭食要什么给什么,就是书籍等等也照给不误,只却禁止人在三餐之外进去和张鹤龄说话。
如此一来,恰是憋坏了张鹤龄。他在宫外声sè犬马惯了,从前就是早朝也常常逃避不去,现如今被关在这么个地方,他哪里受得了?可闹了几次之后没人理他,他不禁丧了气,一次气急败坏之下也曾经起意自尽明志,可敲破了碗,拿着锋利的碎瓷片真的要往手腕脖子上比划他却在感受到那种锋利的刺痛感后就立时住了手,就此绝了以死相逼的主意,只能强打精神一日日捱日子。
这天中午,他百无聊赖地翻着手中那本上次送饭时要来的流行话本正被那上头烂俗的才子佳人故事看得直皱眉头,身后就传来了吱呀一声。依稀算着时辰应该是饭点他也懒得回头仍在那无精打采地翻着一张张纸。良久,他方才觉察到身后动静不对,竟没有平时送饭的人放下碗盘的声音,慌忙回过了头。
虽说屋子里点着油灯,可也就是他身前这些地方敞亮,来人背后就是紧闭的房门,光线极暗,他竟是眯缝了好一会儿眼睛,这才认出了人来,手中的书卷一下子就掉了。他几乎是下意识一蹦起身拍了拍满是褶皱的衣襟见怎么抚平也是徒劳,他方才使劲定了定神。
“平北伯,你今天这是……”
“这些天苦了侯爷了,我奉了皇上的旨意,送你回府。”
张鹤龄起初一直认为太后姐姐不会将自己置之不理,可一下子被关了这么久,他已经没那么确定了。此时此刻,当徐勋含笑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时,他终于生出了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如释重负,见徐勋侧身抬手让了让他才lù出了几分一贯在人前的傲然,昂首tǐngxiōng地出了门去。然而,被关了小黑屋太长时间骤然一出门见了阳光,他只觉得日头刺眼到了炫目,身子竟是忍不住晃了两下。要不是旁边一只手伸得及时,一个趔趄的他险些摔倒在地。
“侯牟小心些。”
被关了这么久,张鹤龄心里自然满是怨气,当下只哼了一声,也没多言语。等到出了光禄寺,上了一辆显然是早就备好的车,他看到徐勋也跟了上车来,这才想起了一桩要紧事来:“皇上只说让你送我回府,没说让我去见见太后?”
“太后这几日忙着迁居仁寿宫,等过几日忙完了,自然会见侯爷。”
听说张太后居然在自己被关在光禄寺的期间开始从坤宁宫迁居仁寿宫,张鹤龄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总有几分不实在。他把窗帘拨开一丁点看着外头情形,可走着走着,他就发现不对劲了,立时丢下帘子,又惊又怒地看着徐勋说:“这出了东安门顺着火道半边街往北走,从鼓楼下大街过银锭桥,再过李广桥不多远,就是寿宁侯府,你这是带着我往哪儿去?”
“侯爷不用紧张,今日我奉自接了您从光禄寺出来,还要拐到锦衣卫北镇抚司诌狱去接一个人出来,正好顺路……”
“什么顺路!”张鹤龄一下子暴跳如雷,“我堂堂皇亲寿宁侯,还要沦落到和诌狱的犯人同车回家?”
“倘若这诌狱的犯人就是助你此番能够脱困的人呢?”见张鹤龄一下子懵了,徐勋这才不紧不慢地继续反问道,“倘若这诌狱的犯人就是令郎呢?”
张鹤龄只觉得脑袋完全不够用了,使劲摇了摇头,这才沙哑着声音问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寿宁侯,这次的事情能够了结,全都亏了令郎血气方刚,从东厂衙门把你那个经办此次军需事的郑三揪到御前,这才总算是让你脱了困厄,难道这会儿我顺道去接了他回来,你还不乐意?”
见张鹤龄陷入了呆滞,徐勋却就此打住不再解释,任由张鹤龄怎么说,他也不搭腔,等到从东江米巷和江米巷穿到锦衣卫后街的北镇抚司门前,他才钻出了马车。而张鹤龄从马车里探出半个身子,正要一块跟不去,可是见锦衣卫都指挥使叶广和掌刑千户李逸风一块迎了出来,他稍稍一犹豫,就缩回了脑袋去。
他如今可一丁点都不想和厂卫打交道!
徐勋也无意把张鹤龄撂下太久,只和叶广李逸风寒暄片刻,他就跟着两人直接到北镇抚司那一间条件顶好的牢房中,把张宗说接了出来。将人送上了张鹤龄那一辆马车,他也不去打搅这对“久别重逢”的父子,自己上马跟在了马车后头。顺着宣武门大街一路北行,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马车才往东拐进了崇国寺街,再转北往德胜门大街走了一箭之地,便到了张皇亲街。
胡同口早早就有人等在了那里,一看到徐勋骑马跟在一辆马车后头来了,那人立时拔tuǐ就往里头跑,口中还大声嚷嚷着:“老爷和大少爷回来了!”
等在寿宁侯府大门口的寿宁侯夫人和张婧璇母女俩早就心焦万分,骤然听见这一声,寿宁侯夫人身子一软,好在一左一右女儿和钱妈妈搀扶得及时,她这才缓过气来。被人扶着从门房出来,三间五架兽面锡环金漆大门已经按照她事先的吩咐完全打开了,眼见得马车稳稳当当停在门前,上头先钻出来的是长子张宗说,旋即又伸手从里头扶了一个人出来,赫然是丈夫张鹤龄,她只觉得眼睛又酸又涩,好容易才低下头止住了鼻子的酸意。
“老晨……”
张鹤龄这会儿再没有刚刚在徐勋面前那副样子,干巴巴地安慰了妻子两句,又让刚样眼睛通红的张婧璇扶了寿宁侯夫人进去,他反身再去瞅下了马的徐勋时,这脸sè已经是尴尬得无以复加。
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以为必然能够帮得上忙的东厂,竟然暗地里扣着郑三许久为要不是儿子听了徐勋的话打上门去,兴许自己就要做了糊涂鬼。即便儿子因此在锦衣卫诌狱里蹲了几天,可这趟一出来,皇帝便令其为大同前卫百户,要把人送去大同镇,再有徐勋还一力担保让大同总兵庄鉴大加照拂,怎么都比在京城混日子成器多了。
不但如此,徐勋当初在张太后和皇帝面前解释的那一番话,张宗说原原本本都学给和毡听,枉他痴长了徐勋一倍年纪,竟是还没这小子看得通透!
“平北伯,这一回……这一回我实在是亏欠了你太大人情!今日我刚脱晦气,请你留我:实在不恭敬,异日我在松鹤楼上摆宴专谢你!”
张鹤龄说出这句话来,对他这个骄横惯了的寿宁侯来说,已经是极其难得了。而张宗个在锦衣卫诌狱蹲了四五天,从都指挥使叶广到掌刑千户李逸风,都对他照拖有加,又日日对他通消息,他最初还以为是因为自己老子是皇亲,可刚刚出来的时候,见叶广和李逸风和徐勋热络亲近,反倒是对张鹤龄只象征xìng地问候了一声,他心里的感受自然更加不同。此时此刻,徐勋此前jī了他打上东厂的那句话又浮上了心头。
难道真的做个豪富横行的外戚就心满意足?
真徐勋看了一眼面sè微妙的张宗说,知道在这位寿宁侯世子心里,已经刻下了自己无所不能的印记,于是少不得含笑对张鹤龄谦逊了两句。等到眼看着那一对父子俩相互搀扶着进门,他就知道,今后不管李荣王岳再怎么设法,张家这一门皇亲,他们是决计再也攻陷不下了。
他拨过马头,见曹谧策马过来,一副恭聆训示的模样,他便笑道:“走,回宫复命!”
“啊……卑职领命!”
来的时候要从光禄寺和锦衣卫衙门分别接人,自然只能出东安门,绕着皇城走一大圈,回去的时候,徐勋自然直奔西安门。然而,疾驰拐进了西安门大街,他却正好和西安门里头出来的一行人擦肩而过。一眼认出了打头的那个人,他忍不住一勒缰绳停下马,又迅速回过了头去。在他身后大约二三十步远处,那一行人同样先后勒马停住,头前的人亦转身过来,赫然是王岳。
四只眼睛隔着不短的距离彼此对视,仿佛能交击出无限的火光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王岳方才冷哼一声,扭头打马便走。随着他身后的人纷纷跟上,一行人渐次呼啸而去。
这时候,曹谧方才快行两步到了徐勋的身边。
“那不是提督东厂的王公公?他这是去哪儿?”
徐勋看着那一行人消失的背影,淡淡地笑道:“当然是去他该去的地方!”
这些死死占据其位的老人不去,又怎么给新人腾出位子来?
第四卷完比:第四卷完了,今晚开始更新第五卷逐君侧……逐君侧比清君侧这个大路化的词历史悠久,语出《公羊传,定公十三年》:“此逐君侧之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