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村落里,只有十来个活人,所有活着的人尽在这里,都在这片废墟上坐着,每个人都是一副麻木的样子,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距离地崩之后,已是过去了七八天,这些丧失了一切的人,在那场大灾难之后,疯狂的想要去救自己的家人,挖开废墟想要将自己的亲人救出来,但却一无所获。
最后只剩下绝望,到现在更是只剩下麻木,坐在这个废墟上等死。
就连看到了这些灰头土脸,推着独轮车运送着粮食,运送物资的人,脸上也是毫无波澜,甚至连眼皮子都未抬一下,像是死了一般,也或许是真死了
心死了。
直到饭团和淡水递上来,这些人才终于有了反应,但也只是接过,没有感激,没有说话,接过来大口吞咽,那饭团干涩难咽,被噎住,又大口喝水,旋即又被呛得咳嗽起来。
夏源的目光看向他处,在这废墟旁边整齐排放着数十具尸首,想必是这些灾民挖出来的亲人。
“把这些尸首统统烧掉,防止疫病。”
听到这话,这些正在吃东西的人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反应有些过激,几乎是跳将起来,“不准烧!”
“那便就地掩埋,让他们入土为安。”
“不,不行.这地底下全渗的是水,全是水,全是水.”
夏源扭头看向更远处,那里有好些个水坑,里头盛着黄色的泥水,本以为是这些村民挖出来好让积水流进去。
原来他们并不是不想让亲人入土为安
他闭了闭眼睛,狠心道:“将这些尸体统统烧掉,快,赶紧烧!”
“不准.”
“把这些人全部拉到一边去!”
现在是夏季,那些尸首先是被水泡,又是被高温灼晒,早已腐烂不堪。
若是不迅速烧掉,迟早要酿成瘟疫。
死的人已是死了,但活的人还要接着活。
一个个从废墟中找出的木头被扔在了尸首上,全部被水泡过,哪怕倒上火油,烧起来也是呲呲冒着水汽。
那十几个灾民全被拉到一边,看着那腾起来的火焰,只是声嘶力竭的哭喊,拼命挣扎,但却被人拉着,不得动弹。
相比起方才的麻木,如今的样子才像是个人,有了情绪,哪怕只是愤怒悲伤的情绪,也强过麻木。
渐渐的,声嘶力竭的哭喊就变成了哀哀的恸哭,随即似是眼泪已经干涸,只剩下无声的呜咽,直到那股子肉焦味飘出来。
这些呜咽的灾民却是纷纷呕吐起来,将刚刚吃下的饭团又吐了一地。
夏源的脸色变了,旋即又紧紧抿住唇,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悲,或是一开始是喜,而今又变成了悲。
良久,他才从腹腔里发出幽深的声音,“你们.在这废墟里没挖出粮食?”
沉默了一阵,有个看不清面容的灾民呜咽道:“哪里有什么粮食,被水卷走了,挖出来也被人抢走了.”
“所以你们就”
夏源话刚出口又顿住,似是没有了质问的理由。
他想起上辈子看过的历史书,还有那广地的奏报,那一行行的字迹里,描述的尽是如今这般的人间惨剧。
地崩之后,黄河决口泛滥,又将这濮州城淹了个干净,那些幸存之人,根本来不及带上粮食,只能往高处跑,寻高处避难。
如今已过去了七八天,没有粮食,似这样的人间惨剧又该有多少。
人相食。
这看似轻飘飘的三个字压在心里,却沉重的厉害,压得夏源喘不过气,压得他心里升起一股悲怆,压得他升起一股深深的无力。
王守仁默然着脸,徐徐出声道:“恩师,既然有人抢粮,那便说明除了他们之外,这濮州还有活人。”
夏源长长吐了口浊气,“给这些人留上一些粮食,咱们再到别处看看。”
灾民们看着这些人要离去,睁眼看着,蠕动着嘴唇,紧接着跪倒磕头:“求求老爷们,带上我们”
“我们知道.我们”
说着又是阵阵呜咽之声,夏源沉默的看着,半晌才道:“带上他们,让他们也推车。”
上千人的队伍里,又多了十几个衣衫褴褛的灾民,接着往西处走。
据这些灾民所讲,人都往西边去了,西边有一处高地,那里可能是整个濮州最高的地界,也或许是唯一没被水淹过的地方。
走了不远,身后便传来阵阵呼喊之声,很远,但却透着股子声嘶力竭,“等等,等等站住”
回头往身后看,远处,两个披头散发的人朝着这边跑过来,隐隐间似是还有一个,只是被这两个人拖拽着在地上滑行。
队伍停住,等那几人到了近前,就瞧见是两个蓬头垢面的人,拖拽着另一个蓬头垢面的人。
头发披散着,还打着绺,身上的衣服全是灰褐色的泥,全是污渍,看不出本来颜色,脸上也全是泥垢,看不出本来面目。
其中一人登时抛下了那个被他拖行的人,一路冲刺到夏源跟前,旋即伸手一把抱住他,激动的带着哭腔,又是语无伦次:“师傅,本宫可算追上你们了.伱是没有看到,那房子说塌就塌,要不是本宫跑得快,就死了,差点就死了,就差一点.”
听到这一声声的如泣如诉,还有那师傅,本宫之类的称呼,以及这熟悉的声音,夏源已是大脑一片空白,脑瓜子嗡嗡作响。
狗太子怎么来了这儿?
他是怎么来的?
夏源感觉一阵的天旋地转,这么危险的地方,这个倒霉孩子怎么跑了过来。
若是出了半点差池,我踏马岂不是要以死谢天下?
被绑在那西四牌楼,跟片烤鸭似的,一片片的片开
念及于此,夏源赶忙检查这狗太子身上的零件,还好,没缺胳膊少腿,旋即又用手使劲搓揉着朱厚照脸上的泥垢,那双眼睛通红,被泪水浸的湿润,但却没有多少泪水。
五官也完好无缺。
除了脏点,埋汰点
到这时夏源才松了口气,但紧接而来的就是怒气,气的浑身发抖,大热的天手脚冰凉直冒冷汗。
旋即通红着双眼,失声咆哮道:“你踏马的到这里做什么!谁让你来的!”
朱厚照被吼得一脸懵懵的,过了片刻,才语气弱弱道:“师傅,你有吃的吗?我饿”
朱厚照想来是饿急眼了,拿着冰冷的饭团,眼睛都冒着绿光,被噎的咽不下去,又用水使劲的往里头送。
谷大用和刘瑾也吃的香甜,边吃边哭,足足吃了四个生冷的饭团,朱厚照又猛地灌了几大口水,这才像是活了过来,迎上夏源幽森的目光,莫名有些露怯,嘴里咕哝道:
“本宫原本是带着粮食,要不是被那破庙给压在了里头,本宫也不至于饿成这般样子,快两天没吃东西了,谁饿两天都是这样.”
“少踏马避重就轻,我是在问你这个么?你怎么到这来的?”
“坐船。”
“坐谁的船?”
“就那艘装粮食的大船。”
“噢”夏源这一声噢拉的很长,旋即扭头道:“伯安,去找根棒子来,要粗的。”
谷大用和刘瑾瞬间意识到了什么,满是泥垢的脸也看不出是否惨白,赶紧把手里的那点饭团塞进嘴里,旋即才哭喊道:“夏师傅,别打,别打咱又拦不住殿下,是殿下要上的”
“咱的腿已经断了,不用打也断了.”
这里哪哪都是废墟,木棍木棒有的是,王守仁很快就帮着找到了一根。
夏源伸手接过,两个太监见状哭嚎的更是厉害,刘瑾爬起来就跑,谷大用爬不起来,只得指着自己那条断腿,“真的断了,真的断了”
见两个狗太监跟号丧似的,声音尖利且刺耳,夏源被吵得一阵烦躁,拿着棒子起身,却被朱厚照拽住,“谷伴伴就算了,你打刘瑾,狠狠的打那个狗奴才!”
闻言,夏源扭头用眼睛瞪他,你踏马的还有脸撺掇我打别人?
只这一瞬间,他就没了打这两个太监的心思,把棒子一扔,“不打了。”
“你不打我打!”丢下这么一句,朱厚照俯身捡起棒子,径直就朝着刘瑾追了过去。
夏源不想管他,目光看向谷大用,旋即往下看向那条断腿,“你这腿怎么断的?”
“被木梁给砸断的。”
“这是震区,你们往房子里头跑?”
“不是房子,是个庙观,看着挺结实的,但谁晓得说塌就塌。”
“那太子是怎么回事,他和刘瑾有仇?”
夏源往远处指了指,朱厚照正拎着棒子,把刘瑾撵得满地乱窜,那尖利的哭嚎和求饶声在这废墟里悠悠回荡。
谷大用沉默一会儿,“是刘瑾说要进庙观的。”
两天前,主仆三人路过一处庙观,看着很完整,看着也挺结实。
确实是结实,那会儿已是到了濮州境内,哪哪都是断壁残垣,这么一座看起来相对完整的庙观是多么的难能可贵。
当时刘瑾便说,这庙里肯定是有菩萨保佑,所以才没有塌,不如咱们进去歇歇脚。
朱厚照一想也是,地崩都没塌,那余震肯定不会出什么问题,再加上整天风餐露宿的,困了乏了也只能睡在泥地里,做梦都想睡个舒坦觉。
进去支起小锅,点上火,庙里还有水缸,水缸里还有水,把米粒倒进去,等着水开喝粥,这喝粥多是一件美事。
眼看着生米煮成稀粥,刚舀到破碗里,这庙里就是一阵晃荡,随即三人待的这大雄宝殿就塌了
得亏朱厚照跑得快,当即就跑了出去,刘瑾第二个,谷大用没那么好的福气,眼看着都跑了出来,却让一根木梁给砸到了腿上。
人是没死一个,但粮食埋在了废墟里头,想取都取不出来。
朱厚照简直是恨死了刘瑾,越饿越恨,越恨越饿,要不是需要这个奴才帮着一块拖拽可怜的谷伴伴,早就给这狗东西的腿打断了。
现在追上了队伍,朱厚照没了顾忌,又吃了四个饭团,有了力气,拎着棒子追着刘瑾满地跑。
朱厚照嘴里不断的骂骂咧咧,但凡距离近点就抡起棒子狠狠的打下去,以至于总能听见刘瑾凄厉的惨叫声。
上千人就这么默默的看着,那些太医也是一脸默然,在这荒村废墟,在这恍若人间地狱一般的地方,瞧见这么一幕,像是又回到了人间,却又只觉得荒诞。
四个饭团提供的能量是有限的,而生死之间人的潜力又是无穷的,刘瑾四十多的年纪,被追着敲了十几棒子,竟是还能跑的起来。
而朱厚照作为早上**点钟的太阳,反倒是先一步体力不支,把棒子杵在地上,用手扶着踹了几口大气。
又指着刘瑾的背影恶狠狠的骂了几句什么,旋即把棒子一扔,迈步走了回去。
夏源像是在看智障一样的看着他,“殿下是来平叛的?”
“你这眼神是什么意思?”朱厚照本就在气头上,迎上这个眼神瞬间就觉得受到了冒犯,龇牙咧嘴的瞪回去,这眼神太侮辱人了。
夏源移开目光,朝向废墟,继而又远眺濮州城的方向,“殿下是来平叛的,那叛乱的人在哪儿?”
朱厚照那张脸本就满是污渍,混合着刚才追赶刘瑾时的汗水,整张脸尽是花的,但此时却能明显看出那股子暮然,嘴唇嗫嚅了好半天,最终脑袋无力的垂下去,“没看到”
“既然没看到,那殿下便回去吧,我们还要去救灾。”
听到这话,朱厚照豁然抬头,“本宫也要去。”
“殿下,咱还是回”谷大用语气带着哭腔,他腿都断了,他想回宫,他想念自个儿的那间寝房,虽是不大,但很温馨。
话说一半,一个眼神便瞪了过来,谷大用顿时不敢吱声了,蠕动几下嘴唇,目光看向那些个太医,退而求其次道:“几位医倌儿行行好,给咱治治腿吧”
夏源自顾自的开始在那些青壮中点名,“你,你,你,还有后头那几个,你们把太子殿下护送回去。”
“本宫不回。”
“那就给他绑回去。”
“谁敢!”
朱厚照穿着的那身锦缎的袍服不仅脏,还破了好几处,蓬头垢面的像个难民,但仍是以手叉腰,高昂的扬起了头,“本宫乃是太子,谁敢绑本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