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是那个将漕运推向所有封建王朝巅峰的时代。
换句话来说,漕运的高光时刻就是在明朝。
明初向北方运送物资之时,大抵走的都是海运,但大海自有其不可预测性,海路运输有着一定的危险性,每年都有触礁沉没的,还有被海盗给劫了的。
不过每年也走的不多,毕竟当时的国都在应天府。
但等到永乐皇帝上台,并要迁都顺天府之后,海路的危险性便显现了出来,于是便开始开挖疏通运河,经过数十年之功,以点成线,整个大明的水陆交通网四通八达,也逐渐废除了海运。
运河可谓是明朝的国本根基,朝廷对其无比重视,担任漕运总督之人,有五成的概率可以入阁,每年专门负责维护漕运的军士更是有十数万人之多。
按照夏源的想法,该是先走通惠河,顺着白漕到津门,再从津门走卫漕,通过卫漕进到会通河。
而到了会通河,再走上几百里水路,就可抵达濮州。
想法当然是这样,相当美好,但行船两日,日夜不歇,眼看着抵达了临清的境内的运河,船停了下来。
没法走了,上千艘船都堵在此处,全是些小型的商船,有的只有几米宽而已,这五艘船在这些船里简直是鹤立鸡群。
借着船身高大的便利,举目眺望,能看到前头的河道截流毁堤,一路走来,其实有不少河段破损之处,但都不算严重,还能行船。
并且也没人将其当回事,这漕运的路线太长,将全天下的大河都联通了起来,有些许维护不当的地方也是在所难免。
可看着前头那一整段都全面损坏的河道,还有无数民夫以及负责漕运的军士在维修河道,加筑堤坝,所有人都已是慌了神。
好端端的,这漕运的河道绝不可能毁成这个样子。
那个管事的又想起了地崩之事,脸色苍白的问道:“大人,您之前说的那地崩”
“你以为我是在跟你说笑?”
夏源一颗心也沉到了谷底,他想过地崩会引得漕运毁坏,但没想到这临清的河道都损毁成了这个样子。
要知道临清距离濮州可是有三四百里的距离,若是临清的河道毁成这个样子,那濮州又会是个什么景象。
深吸口气,他开口道:“把船全部朝着岸边就近停靠,搭上船板,让所有人都统统下船,我有话要说。”
这个世上,有一种无畏,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夏源感觉自己就是拥有这等大无畏精神之人,哪怕明知道前头的濮州是个人间地狱,但已然决定要抗震救灾,那就说什么也不会放弃的。
但他不能强求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无畏。
目光从这上千人的脸上大致扫过,很多人他都看不清,甚至看不到,人过一百,驾车拄拐,人过一千,遮云蔽天
但夏源知道每个人的心里都是惴惴不安,他没告诉这些人要去做什么,也没告之地崩的消息,这些人只是听从自己的吩咐,购置粮食,购置草药,购置一切的物资。
然后开船到了这里。
甚至可以说,他是把这上千人全忽悠到了这个地方,忽悠到了临清,若不是河道损毁无法行船,他还会将这些人忽悠到濮州。
“想必你们不少人都得知了船停在这里的原因,前头的漕运河道已经是全面损毁.”
夏源的声音很大,调动了全身的力气,他要让所有人都听见,说到这,他咽了口唾沫,他有预感,下面的这些话说出口,这上千人肯定会尽皆哗然。
但已经到了这里,只要再往前走,早晚会知晓濮州地崩之事,与其到了那时,不如现在就把话说清楚。
“这河道会损毁,是由于发生了大规模的地崩,而且地崩不在这临清,而是在濮州。
濮州那里天崩地裂,人畜死伤无数,各处的道路截断,整个濮州已是沦为了人间地狱,而咱们就是去濮州运送物资,救灾,同时也是去救人”
夏源的声音仍旧很大,这些话说完,空气似是静了一瞬,接着就是在场所有人的哗然。
一时间上千人的声音响起,吵吵嚷嚷,杂乱无章,但声音却透着无尽的慌乱和恐惧。
这可是地崩,地崩
临清的漕运河道都毁成了那个样子,那濮州又该是什么样子
那些个太医就站在近前,就站在夏源的眼皮子底下,听到这番震耳欲聋的话,此时已是摇摇欲坠,只想厥过去
他们在船上这两天多的时间,也猜过要去何处,但决然没想到竟是去地崩的灾区
地崩之后可是还有余震的,而且一直会持续数天之久
谁知道那里还有没有余震,而且还有水患,还有瘟疫
想到这,有几个年老的已是抽了过去。
此时却没人管他们,或许在场众人之中,能保持镇定的除了夏源,也就只剩下王守仁,王守仁只是一副凝重的脸色,他看到了那截断毁坏的河道,听到了这些话,已是知晓这地崩之事应当是真的。
恐惧好像有些。
但他却蓦地有种心潮澎湃之感,致良知.致良知
他看着如今偶尔才能见一面的恩师,脑海中一遍遍的掠过致良知,知行合一之论,倏然间便有了明悟,整个人的脸色也变得坚定下来。
“都慌个什么,肃静!伱们怕死,本官就不怕死?”
自做官以来,夏源从未有用本官这等自称,但今天却大声吼了出来,他用手揪住自己身上的麒麟服,
“看到本官身上这件麒麟服没有?这是皇帝钦赐,本官是今科的状元,本官是翰林,是你们口中前途远大的翰林,本官还是太子殿下的师傅,本官今年未满二十,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听到这番话,人群的骚乱渐渐平息下来,这是官,他们是民,两者间有一道肉眼可见的鸿沟,在这种巨大的阶级差距面前,他们的选择是听话,保持肃静。
“本官不想说谁的命比谁精贵,但你们扪心自问,若是你们家中有像我这样的子嗣,你们可舍得让他去送死!”
人群尽皆默然,谁舍得,这可是状元,这可是翰林,出了一个可是要供起来的。
“本官也不舍得!所以本官不是去送死的,本官是去救人,本官也不是让你们去送死,本官也是让你们去救人,跟你们一起去救人的,除了本官,还有他!”
说着,夏源伸出胳膊,指向王守仁,“他也是朝廷命官,还有那十几个老头,他们是皇宫里头的太医,是给皇上,是给太子,是给皇后治病的!”
“皇帝把这些太医派出来,就是让这些太医跟着咱们一道去”
除了那几个年老体虚方才厥过去的老菜帮子,剩余那十来个摇摇欲坠的太医,听到这话一时间脑子嗡嗡的,原来,原来是陛下
夏源的声音仍在继续,“现在河道堵塞,行船是不可能了,只能靠人把赈灾的事物往灾区运,本官也不强求你们。
现在我们这些朝廷命官要去救灾救人,不愿去的就回到船舱里头待着,愿意去的,每人十两银子,谁要是死在里头,抚恤金一百两!”
“想挣这笔银子的,现在就去第四艘船上,那上头有独轮车,一人一辆,或是装粮食,或是装草药,或是装布匹.装什么随你们,但能装多少就装多少,多带锄头铲子,绳索,能带上的全都带上。”
有些漫长的沉默过来,第一个人站了出来,转身往船的方向走,所有人都盯着他,却不知道他做出了哪种选择,是去还是留。
直到看见他上了第四艘船,很快,又推着一辆独轮车从船上下来。
有了这第一个人,其余人也动了起来,或许是从众心理,或许是想着官老爷都去,自己去又算个什么,亦或许是为了挣那十两,乃至百两的银子。
每个人都默默的上了第四艘船,然后将一辆辆的独轮车推下来。
而后把独轮车堆放在一处,有的上了装草药和工具的那艘船,有的上了装布匹的那艘,更多的人则上了装粮食的那艘商船。
朱厚照这会儿正和两个太监猫在粮食堆里,刘瑾颤颤道:“殿下,有好多人都要上来了.”
“闭嘴,本宫能看见!”
朱厚照瞪他一眼,旋即招手道:“走走走,咱们找个地方先藏起来,可不能让他们给发现。”
“还藏?要不咱.”
“闭嘴。”
“噢”
旋即朱厚照便带着两个太监弓着腰在粮食堆里穿梭,开始寻找适合躲藏的地方。
这两天都是这么过来的,为了能跟着去灾区,朱厚照谨慎度拉满,在这船上待了两天,愣是没有被人发现。
得亏这船上全堆得是粮食,不缺藏人的地方。
及至日暮,长蛇一般的队伍,人人都推着独轮车,向着西南处而去。
除了那些划船、掌舵的水手还留在船上,其余的青壮几乎全部跟着去赈灾。
此去三百余里,尽头很可能是人间地狱。
偶尔有人会回头,看一眼那身后的五艘大船,旋即又转过头去,目光中带着坚定。
为了银子!
过了半晌,朱厚照等人才从船上翻下来,刘瑾和谷大用两人一人背着一袋粮食,一脸的如丧考妣,朱厚照则是神情坚定,没有丝毫的退缩之意。
为了平叛!
临清境内的漕运已是被震塌了河道,水流倒灌,一路上尽是泥泞,路途很艰辛。
等远离了漕运的附近,顺着官道行进,远远的能看见一些受损的农房瓦舍。
这种情况,越往西南走便越严重,又是四天的行走,大部分人的脸上已是木然,这四天内,经历了六次的余震,刚开始还会恐慌。
但六次下来,也就习惯了。
若是身处山地,或许一次余震,就会有无数的巨石滚落下来,可这一片乃是地处平原,几乎没有山,而等进了濮州境内,更是连一座山都没有。
余震除了地面晃动,但只要身边没什么建筑,就没有什么危险,至多跌上一跤,摔个狗啃泥。
比如那些个老太医基本上都摔过,坐在独轮车里被摔的,一个个上了岁数,很难承担这远行之苦,只好让人推着。
但没有山不代表没有危险,此时已是接近了濮州,这里属于黄河冲积平原,没有什么高地,甚至还刚好处于黄河的豆腐腰位置。
触目所及之处,哪哪都是泥泞,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每个人的脸上,身上沾着的全是泥巴。
等到了濮州境内,处于震中的濮州城里早已是一片的汪洋泽国,哪里都是水,全是被震塌的房屋,就连城墙都已被震塌震垮。
决口的黄河水不断倾泻到城里,又从城里涌到外头,水中起伏着无数人畜的肿大的尸体,浑浊不堪。
那些坐在独轮车的太医,见到这一幕已是呕吐了出来,他们是医学世家,他们的太医之位是继承,他们没见过如此狰狞恐怖的尸首。
所有人默然无语,只是尽量循着高处行走,但仍是淌着水而行,夏源的脸色早就变得苍白,他参加过数次志愿者,见过几次地震后的样子,但这样的场景他未见过。
地崩本已是天大的灾祸,但这水患才是那从天而降的巨石,压着生命的重量,这水患,甚至都不给人去救人的机会。
这要怎么救,这水怕是有半米多深,这还是地崩之后的第七天,或是第八天
水深仍有半米多。
那当初地崩之初,这水又该有多深?
就算当初地震之后,房倒屋塌,被压在里头的人侥幸未死,紧跟而来的黄河水涌入,人也已是淹死在了里头。
这濮州城恐怕早就是一座死城。
越去想,夏源的脸色就越是苍白,他至今还未见到一个活人。
他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他在坚持,或许是那股侥幸的信念,往高处走,高处可能还会有活人。
又走了十余里地,终于看到了一处村落,那里虽是房屋全部倒塌,虽是泥泞,但废墟上能看到十几个人坐在那里。
看到这一幕的所有人眼睛都亮了,好像焕发了生机,就连一向寡言少语的王守仁在此刻也是激动了起来,眼里甚至涌上了泪水,用手指着那几个人,想说什么,但却说不出话来。
夏源已是迈开灌了铅的腿,朝着那个方向跑了过去。
ps:这两章都是四千多字的大章,所以说看似两更,但其实和以前的四更是一样的,而且读起来也能更连贯一些。
若是各位老爷们觉得这种两更八千字的更妥当,以后我就全发这种四千字的大章节。
而且也有人提议让我两章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