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牧此次请见,自然是受了蛇公的嘱托。
若不是因为家中岳父急着让他在谋个官位,作为一个过日子的人,朱牧真不会答应入禁军任职。他可没想到,蛇公上来就建议他为执金吾这种大官,理由是他做过太守,又有在北方的实战经验。
他本来以为蛇公虽然手眼通天,然而这种提议也过于离谱,而且名士们构成的朝廷还真就让自己这个猎户出身,只是在新军中扫过盲的家伙走马上任了。
就任以来,他也算兢兢业业,用桓景训练新军的那一套方法,训练建康城周围的三万禁军。除了没有教军士识字,行列的行进、军阵的布置皆与新军相同。而且朱牧没什么贪欲,发放粮饷都算按时,这个空降的长官虽无根基,但一年之内很快就受到了将士的爱戴。
不过奇怪的是,这段时间内,蛇公对他并没有什么指示。他原本以为蛇公在谋划什么大事,所以日日不安,生怕做错了半点事情。可直到今日,也才等来一个指示。
而且这个指示还算寻常,就是让自己进入石头城,请示朝廷接管建康防务。作为禁军首领,这也算是他的应尽之责。已经当过一回逃兵的他,坐拥三万精锐禁军,可不想再逃第二次了。
说来也奇怪,自从调出京口军之后,天子似乎有意在躲着自己和群臣,不在建康宫内留宿,而是以视察江防为名迁至石头城。而且百官也不见,只是每日与内臣商议。
不过,朱牧可不想管这些,接管防务算是自己的本分。虽然先前没有统领过如此大军,但也算见过桓景的指挥,参加过军中商议,照猫画虎地学一学还是没有问题的。
来到石头城的塔楼上,朱牧一见到司马睿,就跪地长拜,表现出恭顺之状。
“尔来何事?”天子的表情凝重,明显不悦。
“作为执金吾,臣当接管禁军沿江防务,陛下当居建康宫为宜。”朱牧恭恭敬敬地说,自以为自己这个大老粗算是说得像模像样。
司马睿思忖良久,方才回道:“这是朕的江山,朕当亲自守御。”
“可是,兵法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啊。请陛下回建康宫吧。”
朱牧说完话,才发现自己这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说得词不达意,他本来应该说这些都是他这个做将军的事,不该让天子亲冒矢石,然而天子应该也算知道自己的意思吧。
不料,司马睿听了这句话,勃然大怒:
“你就在朕的城内!朕的命令,怎敢不听。怎么,你想造反不成?”
朱牧有苦说不出,头伏得愈发低了,赶紧为自己辩解:“陛下怎么能这样误会臣的意思呢?”
“朕有什么不能做的么?需要你来教朕?”司马睿愈发气了,手开始握住剑柄。
王导在一旁赶紧劝阻道:“陛下息怒,朱将军是侨士举荐的。若是处罚他,恐怕会伤了众臣的心啊!”
朱牧注意到,王导着重了侨士二字。
“朕需要在乎那群侨士的意思?他们为城防做了什么?城破了他们改期易帜就是!给朕来安插一个将军,来把朕架空是吧!侍卫何在!”
两旁亲卫迅速靠拢过来,朱牧回头一看,惊讶的发现四面都被堵住了去路。自己即使想要脱身也难了,赶紧哀告:“臣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他们要臣来劝说陛下,石头城太危险了!臣是在为陛下着想啊!”
“他们!谁是‘他们’!”司马睿更加警觉了,厉声呵斥。
王导打量了一眼司马睿,也赶紧挡住司马睿的去路,眼睛一转,劝谏道:
“朱将军没有坏心思,也只是按照侨士的意见行事。如今大敌当前,陛下可千万不要妄杀忠良!千万不要妄杀忠良啊!”
司马睿听到“妄杀忠良”四字,怒气达到了顶点。这种侨士推上来的货色,连大字都不识几个,还让自己去建康宫,企图架空自己,算什么忠良?
对啊!妄杀忠良,这种不忠不良之徒,如何不能杀?
他的手不自觉地拔出剑来,一把推开王导,向朱牧砍去。朱牧正低头跪拜,因为是面圣,身上又没有着甲带剑,所以反应不及,顿时身首异处。
“陛下这样临阵斩将,叫做臣子的怎么效力呢?”王导哭道,一面抹着眼泪,一面偷偷观察着司马睿的神色:“还有禁军,也会不稳啊!”
司马睿这才回过神来,呆呆地看着还在地上打滚的人头,心里空荡荡地:
“对啊!禁军该怎么办?如果群龙无首,莫说作战,哪怕是一点营啸也麻烦了。”
戴渊、刁协死了,刘隗还在带着苏峻赶来回援的路上。自己难道要自己带兵么?可自己不知兵啊。还有谁知兵么?司马睿思绪一下混乱起来,他突然发现,自己亲信的内臣中,竟然无一知兵者。
对了,还有王导!他猛然想起来,王导也在征讨华秩和在淮河与石勒的对峙中指挥过兵马,这个从前提防的对手,现在竟然是唯一可靠的人了。
“王丞相,卿和朕相识一场,朕一向对卿防备颇深。然而今日朕才明了卿的忠心,请卿立刻执掌禁军,去牛渚和建康城中接管防务,以防生乱。朕自与内臣在石头城中,以防奸人暗害。”
“陛下之恩,臣万死不能报!”王导痛哭下拜,扣了三回首,方才接过虎符离去。
望着王导离去的背影,司马睿只能祈望上天能让苏峻快些来。现在禁军的军心岌岌可危,恐怕支撑不了多久,只有苏峻能够靠得住了。他望着江面,心里却想着京口。
王导前脚刚走不过一个时辰,一个报信小卒忽然跑上石头城的塔楼。他见到朱牧的人头,和一旁严阵以待的侍卫,不禁大惊,颤颤巍巍地倒在地上。
“有什么消息么?是京口来的消息吗?”司马睿赶忙询问。
“是……是京口来的消息”,小卒结结巴巴的,接过陶壶咽了一口水:“苏峻杀了刘侍中,现在已经在瓜洲开始渡江了。”
什么!司马睿张大了嘴巴,脑子一片空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苏峻投向了王敦一方,最后一个希望也破灭了。良久,他才痴痴地说:
“快!快去报知王丞相!”
他开始来回踱着步子,自己现在凶多吉少,到底是该留守石头城呢?还是该去建康宫呢?
此时江面上突然出现大量渡船,王敦似乎是和苏峻有所约定一样,也开始渡河了。自从灭吴之战以来,宽阔的江面上头一回如此拥挤。
他双股战战,开始越来越倾向于回建康宫了。一旦建康宫有失,自己的妻儿就该完了。他的太子司马昭、还有夫人郑阿春可都在建康宫中。尤其是郑阿春,已经怀胎九月,即将分娩,动了胎气可就不好了。
又过了两个时辰,天色已晚,渡船越来越近,看着就要接近岸边,然而江上军士竟然没有一点动静,连一艘战船都没有出动。王导那家伙在干什么?怎么还不动弹呢?
此时,又一个报信小卒飞速地登上了城楼。
“建康城反了!”
“什么!”司马睿以为听错了。
“奉郑夫人手谕,建康城中群臣不见了陛下,都愿投降王大将军。”
“禁军呢?禁军也支持吗?”他只感到喉头发紧。
“禁军受王丞相虎符,正要来石头城捉拿陛下!”
“虎符是自我而出!岂有此理!”
“陛下,将士们只认虎符!”
他大叫一声,一口痰从胸中涌上来,堵住了气管,顿时昏厥过去。侍从赶紧以凉水灌之,又拍打面庞,他方才苏醒过来。
现在的他瘫坐在地,心如死灰。也是自己自作自受,朱牧素来得到禁军爱戴,现在自己杀了朱牧,已经无人可以约束禁军了,反过来,禁军还要协助叛逆者来诛杀自己这个擅杀忠良的无道昏君呢。
他苦笑着回想起王导给他出的计策,这时他才明白了一切。
从苏峻手上夺徐州,是王导提议的;从祖逖手上夺豫州兖州,是王导提议的;拆分荆州,逼反王敦,也是王导提议的;当然还有从桓景手上要回司州治权。没想到王导竟然藏得如此之深。不过,也怪自己只知小利,贪图徐州的治权,却没有想到败坏了全局。
还有派戴渊、刁协去拖住王敦,派刘隗带着京口驻军去联合苏峻,恐怕也是王导的手笔吧。王导一定明知这些人去了之后必死,所以借刀杀人罢了。不!王导一定事先和王敦、苏峻有过预谋,不然怎么能确信逼死自己的忠臣呢?还有唯一完全忠于自己的京口编练新军,也是如是白白送给了苏峻。
甚至杀朱牧,也是王导在一旁不断唆使。这样一来,哪怕是禁军诸将校听见爱戴的首领被滥杀了,也一定会倒戈而向,去帮着王导进攻自己吧。哼,虎符不虎符的已经不管用了。
恐怕戴渊、刁协、刘隗至死还以为王导是忠臣;恐怕朱牧至死还以为王导在为他劝解说好话。
地上那个人头,死不瞑目,还在怔怔地望着自己呢!
“哇!蠢啊!蠢啊!”想到这里,他大喊一声,扯开自己的铠甲,将头盔扔去一旁,撤下自己的发带,箕踞而坐,披头散发,又哭又笑,一会儿狠命撞着城墙,一会儿又以头抢地。
侍卫们互相打量,见天子如此模样,也都知道大势已去。他们竟然不管天子尚在,纷纷哂笑离去。
当夜,王敦以毛宝为先锋,自己亲率楼船大舸数百艘兵临建康城下,火把过处,畅通无阻。守军纷纷打开城门,迎接北军。郑阿春支撑着即将分娩的身体,带着整个后宫在建康宫大殿上,迎接建康城的新主人。
待王敦的军队进入石头城时,城中唯有司马睿十几个从琅琊王府一路跟过来的内臣,还有几个亲近宦官尚在。其余无论文官还是军士都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最后,军士在石头城的塔楼上,发现了已经接近疯癫的司马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