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九月以来,王敦先是大肆屠戮祖逖留下的官吏亲信,又安插自己的亲信官吏在豫兖各处为官,而许多来不及分配官吏的地方,则是任当地坞堡主自治。一时百姓惊扰,剩下的官吏也是人人自危,先前祖逖在豫州兖州建立的秩序荡然无存。
不过,对于俘获的祖逖一行人,王敦却犹豫未杀,只是将其软禁起来。
王敦何尝不想除掉祖逖?可是一来是因为豫州兖州的官吏尚未清洗干净,怕激起变故;二来也是忌惮桓景和苏峻,生怕就此立下口实,将来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思虑再三,十月,在钱凤的建议下,王敦将祖逖父子二人转交给河北的石勒,对外称救援不及时,让祖逖被石勒所俘虏。
至于郗鉴,王敦则半是忌惮,半是想要利用,所以迟迟未能下手杀害。作为士人中少有能带兵者,又常年和流民打交道,郗鉴算是沟通士人和流民间的一道桥梁。而郗鉴练兵的手段,王敦也早有耳闻。若能得此人,将来练兵打仗、招抚流民都有好处。
所以王敦仍留郗鉴在高平,降其为兖州司马,实则让他在当地为自己招练军士,而让自己哥哥王含做兖州刺史。同时对于郗鉴等人日夜派人监视,除了兵营不得他去。
后方布置已定。十一月,王敦已经在寿春城集结了一支南下的大军,数量达八万之众。同时荆州之兵也在王廙带领下集兵于武昌,随时准备顺流南下。
消息传到建康,司马睿震恐万分,赶紧召集诸位还信得过的臣子和王导一同入见,这次会议又是排除了周顗、谢鲲、羊曼、庾亮之类侨士,因为担心他们和蛇公关系过于密切。
“王敦造反之心昭然若揭,该如何是好?”
“当立刻遣兵进驻于合肥一带,依巢湖而守。”刘隗并不知兵,然而如今事态紧急,他也翻阅过前朝魏吴相争的历史,知道合肥是个要害之处,所以如是建议。
“刘侍中何乃刻舟求剑,欲以效前朝之事乎?”戴渊反驳:“然而本朝灭吴之战中,吴军举全国之力,尚不能越江守历阳,如今陛下兵少,何能渡江而守。依臣之见,当固守石头城、牛渚。同时致信桓景、苏峻,封官加爵,待其回援为上。”
牛渚,即后世所谓采石矶,石头城则在建康西北角,戴渊的方案是打算固守长江一带。对于京口军队的情况,作为编练者的他再心知肚明不过,那些士兵都招募不满一年,恐怕远不是王敦手下历战老兵的对手。
至于所谓禁军,确实装备精良,先前也还算有些征讨华秩、和石勒对峙的经验,然而现在禁军被蛇公渗透得差不多了。虽然不知蛇公的意向,但大抵不太可靠。
司马睿看看刘隗,看看戴渊,心中没有主见。这两个方案,哪一个看起来都不乐观,毕竟兵力优势在王敦一方,怎么布置,都难保万全。何况这两个人的表情也是眉头紧锁,一副惊弓之鸟的样子。他们对自己的计策都没有把握,又怎能让司马睿相信呢?
“诸君皆误陛下!此皆取死之道也。”
这时王导突然表示反对,语气随意平静,看不出有任何担忧。司马睿心里一振,看来说不定王导真有什么妙计。
“请细说。”
“二人之策皆希望固守以依仗外援,然而桓景远在千里之外,且自守不暇;而苏峻或许能够从青徐回援,但朝廷刚刚得罪了他,若不证明自己的实力,证明自己是赢的一方,恐怕难以令苏峻信服。当今之际,唯有依靠扬州之兵。”
确实,如果固守原地,那么苏峻大概率还是观望。可是凭自己这点兵马难道还能出击吗?司马睿迫切想知道王导的计策,将坐榻都往前挪动了几分。
“那么爱卿有何良策呢?”
王导昂首道:
“很简单,外援不可坐等,只能亲力争取。前面二位同侪都押宝苏峻,这是对的,然而如果固守,苏峻是不会来援的。
“陛下宜派遣京口军从瓜洲渡江,经高邮直奔淮阴,与西阳王会于广陵,西阳王与苏峻有交情,加之我军已经出兵,此时再许诺苏峻从关内侯擢升为掖县县侯,他亦不得不响应。”
西阳王司马羕,现任南徐州刺史,驻扎在广陵。以此人为担保,加之军势相逼,官爵相诱,苏峻的南下似乎顺理成章。司马睿默默颔首。
“可是京口之军若出,江防就削弱了!”戴渊摊手表示不解。
“我军守备江防,不是为了和王敦长期对峙,而是为了固守一时,以待苏峻袭击王敦后方。牛渚、石头城守备坚固,禁军足以固守建康待援,守两个月还是不成问题。”
“丞相说得对。”司马睿赞许道。
王导略一欠身,继续说:
“此外,王敦旗下部队多是荆州江州之士,背井离乡,以下犯上,并无军心。可以让一舌辩之士以送戴若思赴任为名,去与王敦交涉,顺便沮其军心。毕竟戴若思是名正言顺的南豫州刺史,王敦必然不敢相犯,那么拖上几日之后,说不定京口之军都到广陵了。
“到时候王敦军队迁延已久,又攻不破禁军把守的江防,然后苏峻再从侧后突袭王敦,其军必然瓦解。此所谓万全之策也。只是不知这舌辩之士,当遣何人?”
“微臣不知兵法,留在建康无益,然而略晓辞辩,可以奉诏随戴若思北上。”刁协眉目舒展,他已经折服于王导的计策。
“刁尚书可谓壮矣!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此刁尚书之谓乎?”王导感慨道。
一时宫室中的气氛为之一变,方才紧张忧虑的气氛荡然无存,在王导的鼓动下,大家似乎一下就从慌乱不安的亡国之臣,变成了慷慨悲歌的忧国之士。
只有戴渊依然眉头不展。司马睿见状劝解说:
“王丞相此计甚妙,复何忧乎?难道是担心自己北上的安危吗?”
戴渊顿时眉毛倒竖,拳头紧握:
“臣死且不惧,何忧个人安危。然而禁军的情况,陛下难道不清楚么?现在的禁军中,有多少是蛇公的人,靠他们来守江防,如何信得过?”
王导闻言,先是一愣,随后呵呵一笑:
“戴若思多虑了。蛇公是什么人?不过是一名士头子而已,若是王敦篡逆,那么侨士们也得不着好,那么现在他和陛下的利益是一致的,无需担心禁军的问题。”
戴渊语塞,他想不出怎么反驳。
“戴若思,若是再要迁延不北上,恐怕不能称得上‘死且不惧’吧。”司马睿开始疑心戴渊的立场了,他担心戴渊是在怕死。
戴渊见状只好应允。
于是当日宫中议定。第二日,刁协即随戴渊前往寿春。而京口军则由自告奋勇的刘隗率领,出瓜洲前往广陵与司马羕会和。同时在王导的主持下,禁军开始在石头城和牛渚布置江防。
十日之后。
戴渊和刁协日夜兼程,抵达寿春城下,自称前来赴任南豫州刺史。王敦先是假意招待,召二人入城,随后不待二人争辩,就在酒席上逮捕二人。随后,王敦召集大军誓师,斩二人祭旗,随即全军南下。
而刘隗带领的京口军万余人赶至广陵时,已是十五日之后了。然而广陵城外早已尽起连营,约有大军数万人。城中司马羕报知刘隗说,苏峻已然南下。刘隗闻言大喜,赶紧离开军队,入城与苏峻和司马羕相会。
在司马羕的引导下,刘隗在城中议事厅见到苏峻,两人坐下饮茶,寒暄一番。突然苏峻一摔杯盏,一群侍卫一拥而上,逮捕了刘隗。
“我……我无罪!”刘隗战战兢兢地说。
苏峻见到刘隗缩手缩脑的样子,呵呵大笑:“此乱世耳,还讲什么律法,真是使人发笑。你在朝中搬弄是非,害得我丢了徐州,罪过还不大么?”
“可是……可是”,刘隗有气无力地挣扎着:“杀了我,你能有什么好处?”
“哼!你们那个天子,还有你们这些为虎作伥的家伙,费劲心机就像拿掉我的徐州。若非西阳王识大体,还真是坏了我的事。如今王大将军遣使来,许诺我身兼青徐二州牧,可不像你那个抠搜的天子,我如何不从?”
随即苏峻亲自取刀,杀刘隗于堂上,接着收编了京口的全部兵马,也誓师南下。
一个月后,十二月十二日,王敦已经长驱直抵长江对岸。而与此同时,苏峻的军队也正向瓜洲进发。
司马睿与王导登临石头城。眺望江上,他见北军楼船舟楫往来不绝,像是随时将要发起进攻的样子,不由得胆战心惊。
虽然司马睿还不知道刘隗已经遇害,苏峻已经从广陵发兵的消息,然而江上十几艘船已经足够让他害怕了:
“戴若思、刁玄亮死节,当予以抚恤。但愿苏峻能早日攻破逆贼王敦,为他们报仇。”
他侧脸望向王导,见王导掠过一丝笑意,还以为自己看错了:“若能击破王敦,也算是为卿家除了一害。放心,你们王家,朕今后亦当重用。”
“臣无以为报,唯肝脑涂地耳。”王导下拜。
就在这个时候,城头忽报,禁军首领,执金吾朱牧前来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