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抓住了祖逖父子二人后,在当天,王敦生擒了包括郗鉴在内的豫兖军大小军官。
王敦随后继续收略兖州各郡县,并无北上应对石勒的意思,而是一边上表朝廷,具言祖逖有反意,所以先发制人;一边致信庾亮,让他转告蛇公,称可以准备下一步计策了。
正当豫兖动荡之时,石勒也很默契地没有渡过南下,而是在枋头简单庆功之后,就不顾张宾劝阻,采纳徐光的计策麾师西进,沿着黄河北岸,向洛阳直扑而来。
这次西征,石勒怀抱的目的,一方面是趁着桓景在关中立足未稳,先拔除他在洛阳一带的根基;另一方面,石勒也听说桓景部下家眷皆在洛阳,若是能攻克洛阳,对桓景部下军心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所以自从枋头一战后,石勒一面让石虎在后方河北的坞堡“募丁”,一面自己沿路收留逃散难民,打出“去洛阳征粮”的旗号。
在几番战乱之后,枋头一带百姓中老弱者大多死于逃散的路上,而少壮者要么结堡自守,要么就已经在祖逖的护卫下南渡。所以石勒一路所见,并无多少人烟,白骨和野狗遍于野外,唯有一个个坞堡的废墟中,难民在分享残存的粮食。
石勒将这些难民半劝诱半强迫地收入军中,赐“国人”籍,编为先头部队,允诺只要拿下洛阳,粮食有得分。枋头一带难民本来就是从河北逃难而来,此时也顾不得什么大义,先活命再说,于是纷纷加入石勒军中。
而本来在河内防守的桓彝听闻石勒进犯,因为兵少,早就收缩兵力和人员去了洛阳,同时将粮仓搬空。于是石勒得以畅通无阻地进入河内郡、抵达怀县城下,这时,他的队伍已经有七万之众,其中一半都是刚刚加入的流民。
这时先锋斥候惊讶地发现,怀县县城也已经早早竖起了石勒的旗帜。
原来,先前畏惧祖逖,收缩偏师兵力困守晋阳的孔苌,在祖逖戏剧性的遭到背刺之后,也得到张宾的建议,立刻带着全军从晋阳城南下,不到一个月就重新收抚了并州各坞堡主,直抵河内郡郡治怀县,与石勒会师。
“鄙人当初在晋阳城中,见祖逖势大,以为几乎不免,怎知天佑主公!”孔苌一番吹捧之后,就直入正题:“主公打算趁着冬季冰封之时,一举渡过黄河,拿下洛阳?”
“太慢!孤要立刻渡河。”石勒踌躇满志:“桓景估计已经在回援的路上了,孤要趁着他还没到洛阳之时,击破他在洛阳的残余,将这家伙锁死在关中。对了,你的斥候有打听到洛阳兵力多少,守将是个什么人么?”
“洛阳兵力听说不过五千左右,守将是个叫桓彝的,听说先前做过县令而已。”
石勒大喜:“孤以为桓景能唯才是举,没想到和那些废物士人一个德性!这个桓彝也姓桓,想来没什么能力,只是靠着宗族庇佑,才以一县令的资历做为留守。这是上天将洛阳赐给孤了。
“全军立刻搜集渡船准备南下!”
两日之后,秋雨大作,雨点拍打在洛阳城墙上。
此时的洛阳几乎是一座空城,桓彝对自己的兵力有自知之明——仅凭六千人根本抵御不住石勒的大军。而虽然他还不知王敦石勒早有默契,但见王敦忙于向兖州进军,也没有指望他能够发兵援助司州。
所以石勒在枋头击败祖逖的消息一传到洛阳,桓彝就赶紧让北岸河内郡的军队掩护百姓撤回,又持续向潼关转移新军家眷和工匠。
新军将士扶老携幼行军,又值秋雨,严重拖慢了速度。在王雍容和燕燕的带领下,洛阳一带的家眷和百姓率先出发,行了整整十天,方才抵达弘农。而接踵而至的是河内和荥阳撤回的百姓,都有需要经过洛阳方能西进。
待河内和荥阳的百姓向关中出发之时,斥候回报,石勒已经抵达怀县,兵力有六七万之众,那么不过两三日,石勒的军队必然能够抵达洛阳城下。
且不说自己这点兵马能不能抵挡住石勒的主力,光是石勒的斥候,就对撤退的百姓构成了巨大的威胁。逃难的大多是毫无战斗能力的庶民,只有少数从新军中退伍的老兵维持着撤退秩序。饶是如此,撤退的队伍中,每日都有体弱者在秋寒中支撑不住,倒毙在道边。逃难者根本来不及哀悼,只能埋葬死者,继续匆匆西行,亦止行不到八十里而已。
这样一支队伍,一旦遇到成建制的骑兵,哪怕数量只有几十骑,也必然会惊慌失措,一哄而散。桓彝本来打算全军在洛阳殿后,听闻斥候传回西撤流民队伍的情况,感到坐立不安。
去年蝗灾之时,他作为河内太守,就因为治灾不力,被桓景削去太守之职,只是留任暂代。削官事小,然而令他无法接受的,还是自己的无能。
他经历过元康年间八王间的征伐,也经历过永嘉年间匈奴军队和流寇对中原的侵袭,本来以为弃官南渡之后,自己已经心无波澜,安心做个富贵名士足矣。被桓景说动北上之后,他才渐渐振奋起来,准备做一番事业,然而几年了,他也只是在豫州、司州做个事务性的官员,兼带着守了几次城。
直到蝗灾之后,他遍历田间,见到因为自己失职,饿得面有菜色的百姓,这才心中一动——自己无法置身事外。从前诸王征战,那是司马家的蠢事;而后来匈奴人和流寇对中原的侵袭,那也是朝廷和东海王的失职。他到底有些名士脾气,觉得那些都和自己无关。
但蝗灾中百姓的遭遇,自己却再也推脱不开,那全是自己的责任。无论自己如何为自己开脱,百姓是实实在在地疲于奔命,并且挨了饿。所以自从接过留守洛阳之职,他日夜诚惶诚恐,只担心自己失职。
这一次百姓西撤,又让他想到去年蝗灾时的饥饿的百姓。撤离的百姓不能毫无护送。然而若是军队随百姓而去,则无人殿后,石勒主力旬日必至,恐怕重蹈三国时长坂坡的败局。他心里知道,已经是决断之时了。
又或者,这是上天给自己的一次弥补过去过错的机会?
向西遥望,幻觉中,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妻子孔宪带着儿子桓温西行,无数的百姓,大概也正是这样带着妻子和儿女逃命吧。
他唤来军中裨将:
“让各校尉带兵列于城中。尽搜城中马、驴,凡是能运送之牲畜,也在城下集合。”
当日下午,新军在雨中列队,桓彝走过队伍正中,大吼着:
“有妻儿尚在者出列!”
军中不知桓景何意,但军令不可违,于是有妻儿尚在者皆从军中出列。剩下的大约有一小半人。
“为父母独子者出列!”
军中开始一片喧哗,军士大概明白桓彝是准备分兵并挑选敢死者了,于是一片喧嚷之后,除了零星十几个人以外,竟然无人出列。
“章恭!”桓彝指向一个他认识的伍长:“你明明是独子,父母尚在,为何不出列!”
“太守,我也要守洛阳!”
其他军士也纷纷应道:“我们愿与洛阳共生死!”
“混账!你们把生死看做什么了!”桓彝怒道:“你们殿后而死了倒是容易,你们的父母妻儿,还有你们战友的父母妻儿,谁来保护?”
全军静默无声。
桓彝继续解释:“守洛阳只为牵制石勒主力,六千人守大城不够,守小城则人太多耗粮,不能持久,不需要那么多人。我再说一遍,有父母且为独子者,出列!有不欲死战者,出列!”
一番话毕,从剩余的军中,一半人又犹豫着出列。
大家心里已然清楚,桓彝所谓人太多耗粮不过是一番说辞而已,其实他大概知道守洛阳是必死之战,所以还希望保留新军留守部队的主力,让尽可能多的人西撤。
如是一番重新列队之后,军队在城中狭窄的街道上分成了两列,一列五千人,一列千人。
“二畜一人,全军即刻西行;剩余千人,随我在大城中设陷阱,并修缮城西北金镛城防务!“
“唯!”
当日,五千人从城中乘驴马西去,前往追上逃难的荥阳、河内郡百姓。三天之后,北面烟尘滚滚,石勒的主力前锋已然抵达洛阳城下,远远向城楼望去,洛阳似乎是一座空城。
唯有金镛城上,尚有旗帜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