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王敦的军队!诸君戒备!”
郗鉴赶紧下令军队结阵。家乡被王敦突袭,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王敦不是前几天还在围攻浚仪吗?怎么突然就占领了高平城?
或许只是王敦以偏师进驻高平,家乡父老慑于威势不得不暂时屈服。如果照这么推理,或许王敦在此地的兵力并不多。如今自己和祖公回到了此地,突袭城墙,或许能够和父老里应外合,一举攻破。至于夺回高平之后的事情,到时候再说。
正当他做如是思考时,突然,高平城头号角齐鸣,成排的持弩军士从城墙后露出身影。号角声里,几个仆从费力地将一架笨重的物体搬上城头,定睛一看,却是一面大鼓。一人眉目疏朗,着华服,旁若无人地登上城楼,敲响大鼓。
“王大将军!”
祖逖一眼就认出了城头上的击鼓者。他记得王敦在金谷园时就以擅长击鼓著称,今日必然又是他得意之时,需要炫耀一番,所以亲自登城击鼓。
可是王敦不应该还在围攻浚仪么?自己之所以选择高平,就是为了绕开王敦的主力,可是王敦却带着全军在高平等着他——自己可谓是失算了。
随着鼓声大作,两侧山林中隐隐有兵戈相撞之声,祖逖向道旁举目望去,旌旗在树丛中若隐若现,四处皆是伏兵。略略估计一番,每一面的伏兵都是自己当前兵力的数倍之多,饶是手下的将士再英勇,也无法逃出重围了。眼下几乎事已不可为。
一通鼓毕,王敦大汗淋漓,一边擦汗,一边以鼓槌遥指祖逖大笑:
“祖士稚亦有今日乎?
“我带着六万大军来到高平这个小地方迎接足下,可谓是礼重备至。足下山穷水尽,何不早降?我可以保足下爵位,只是夺去军权,尚不失为高门。省了军中之事,做个清闲名士,岂不快哉?可不要闹得不体面!”
祖逖紧闭双唇,忽地摇头无奈一笑,在众人瞩目中上马出阵,亦遥指城头,似将有所言。王敦微笑着,期待祖逖按着计划体面投降。
“王大将军何不来我军中做个名士,也可保足下名爵!”
王敦张大了嘴巴,回望诸谋臣,不知如何回复。几年以来,他潜怀兼并天下之意,先后将荆江湘梁四州收入囊中,唯独忌惮祖逖,方才不敢行动。如今这个老对手就在眼前,看起来自己胜券在握,可对方怎么就没有一点畏惧呢?哪怕求饶也好啊!
他只是暗自骂道:“老顽固!死到临头还嘴硬!”
一旁钱凤赶紧进言道:“此人之所以不愿屈服,还是重名声胜过实利。主公只需要让他明白,就算不屈服,战死,也得不着什么名声就可以了。天下行将是主公的,他到时候也只是螳臂当车的迂夫子罢了,哪儿又会有名声呢?”
王敦又清了清嗓子,假笑着在城头遥鞠一躬:
“足下还是心存侥幸,以为晋室可以复兴,这样即使自己尽力抵抗而死,仍不失为忠臣。然而足下死后到底是旧朝的忠臣,还是新朝的逆臣,不值得深思乎?”
祖逖哑然失笑:“官位、名声,这就是你们这些混账在乎的东西么?我倒也不在乎什么晋室的社稷,然而河北数千里江山,数百万百姓,就这样被你们弃之不顾,沦入石勒手中,亦不值得深思乎?”
王敦一时失语,他不明白祖逖为何那样在意那些贱民。但转念一想,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些迂夫子就是这样失败的:若非祖逖倾力北伐,导致豫州空虚,以他王敦的兵力,根本不可能如此轻松地拿下整个豫州兖州。
他不禁想到当年在金谷园之时,石崇常令侍女行酒,如果客人饮酒不尽,就威胁杀掉侍女,如是逼迫宾客喝酒。而每次面对这一招,王敦照常不喝酒,坐视侍女被杀。他理解不了为何那些同侪会为了救一个卑贱的侍女,而老老实实接受石崇的劝酒——
正如今日,他无法理解,为何祖逖会为了所谓河北的百姓,而对豫州兖州防备如此空虚。
不过王敦从来不关心他不能理解的事情,于是他摇头,正要挥手下令两侧伏兵杀出,钱凤拉住了他的手:
“主公且慢,这些军队还能为我所用。若是尽得祖逖练兵之法,未尝是件坏事。可以其部下三千人,及豫兖百姓性命动之。”
“祖逖会为了那些贱命投降,别扯了!”王敦嗤之以鼻。
钱凤刚想辩解,忽然想到王敦确实为人凉薄,恐怕是真理解不了祖逖所想。他干脆心一横,绕过王敦,自城头向下劝降:
“祖公若是今日不屈而死,算是做了一回英雄。然而尔部下的三千人马,还有在豫州兖州先前的官吏,及其亲随百姓,这些都值得舍弃吗?
“若是祖公重名节,可以先让全军投降我军,自己亦不失为大晋遗民,可乎?”
祖逖一愣,钱凤的暗示可谓毒辣。今日抵抗确实是无意义了,他只希望拼将一死来保全自己的名声,却没想过在自己死后,以王敦的凉薄性子,必然会对整个豫州兖州展开清洗。无论是他手下的将士,还是自己在豫州兖州拔擢的官员,都会被王敦屠杀殆尽。
那么自己在豫州兖州留下的守御体系就会毁于一旦,倒时候如何能够继续抵挡石勒继续南下?
他没有回话,但表情明显有些动摇了。
见祖逖开始犹豫,钱凤赶紧示意身后,接着城楼内一人着白袍登上城楼。城下无论是祖逖还是众将士都瞪大了眼睛——
此人正是祖逖之弟祖约!
“士少!怎么你也跟着王敦那贼徒!”
祖逖又惊又怒又悲,手紧紧勒着缰绳,将坐下战马都拉得直立起来。他想过祖约可能因为无能丢掉了寿春城,也想过可能是自己当年修筑城墙时留下了漏洞,然而万万没想到亲弟弟祖约会背叛自己。
“哥哥!”
“我没你这个弟弟!”
祖约掩面道:
“哥哥北伐至冀州,朝廷已经任命哥哥为冀州刺史,又任命我为北豫州刺史,王大将军北上护送我赴任,可谓名正言顺。”
祖逖挥鞭遥指城头,怒道:“士少,你自己信你说的话吗?”
祖约也咬着牙反斥:“哥哥以为我就不配做一州之牧吗?”
他见哥哥不答,将手用力一拍城头女墙,继续说:
“当初我随戴渊来从桓景手中接管谯郡,是哥哥你阻止我的。当初在怀县之战中,我被哥哥派去最前线送死,血战方才抵挡住匈奴的前锋精锐,可回来你只是嘉奖其他将士,却以举贤避亲为由,仍让我为一裨将。接下来几次作战,我都身先士卒,然而却被哥哥无视,依旧留在前线!”
祖逖倒吸一口凉气,自己的良苦用心,祖约根本一点也没有感受到。
“士少,我那是为了安抚士卒,并且让你在前线有机会累积军功,之后好让众人信服。涣儿尚且年少,我若是遭遇不测,是希望你能继承起我的事业的。否则,我又为何要表你为淮南太守呢?”
“那是我自己从江东侨姓那里争来的,是蛇公允诺我的!哥哥你不过是顺水推舟卖了个人情罢了!”祖约越想越气:“如今我能当上一州之刺史,也是蛇公运作的结果,有你这个哥哥什么事?”
蛇公?祖逖先前也听过这个名号,当初只当祖约结交的江东名士之一,也没放在心上。现在看来,先前祖约一切反常,皆是此人挑唆。祖逖本来想让祖约在侨士中结交,来作为自己和江东沟通的桥梁,可却没想到祖约已经成为对面的一部分了。
此时祖逖可谓心灰意冷,追悔莫及。祖约见状,继续劝降:
“不过即使哥哥对我如此刻薄,我也不会薄待哥哥。考虑到过去的恩情,现在我为哥哥在北豫州留下了一个闲职,你可以在那里颐养天年,岂不快哉。
“哼,如果你继续负隅顽抗,那么就又让我这个弟弟难做。到时候,即使面对身为叛逆的旧时战友,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王敦见钱凤自行其是的一番劝说,加上祖逖祖约兄弟二人的反目,居然收效显著,也改变了强攻的打算,转而劝诱祖逖:
“祖公,今日若降,则保留尔军中建制,一切豫州粮草征兵事务,皆如往常,只是由士少接管。虽然名义上朝廷会让戴渊来接管南豫州,然而我也不会让朝廷这样欺人太甚,会将南豫州也一并交由士少。
“如此一来,祖公你还是可以随令弟继续北伐事业,只是需听我大将军节制,若何?否则豫兖百姓,玉石俱焚,可不好喽。”
祖逖回望将士,见自郗鉴以下,听闻看似宽厚的条件,皆无战心。再考虑到北伐大局,他知道此时再抵抗也没有意义了,只能说:
“唯大将军所言!”
于是三千人皆尽卸甲,王敦的伏兵从树林中走出,监视着三千人进入高平城中。祖逖跟在队伍最后,迟迟不愿入城。
待到祖逖终于缓步进入城中之时,忽然,城门两侧埋伏的兵士一齐杀出,逮捕了手无寸铁的祖逖父子。
王敦违背了他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