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透过朝霞照在湿润的泥土上,西边天空上依旧黑云密布,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味。
陈昭之和刘瑞惊讶地望着眼前的王赞部败兵。从前这些人在新军中算是独一档的存在,作为苟晞旧部,王赞向来对桓景的渗透极为忌惮,而有长官撑腰,这些军士也一个个皆是骄兵悍将。想不到如今竟如此落魄。
之前新军众将还不能理解,为何主将一定要放弃宁平城,现在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禁一阵后怕。如果此刻还留在宁平,那么后路就被断绝了。尤其是刘瑞,作为乞活军老帅,此刻只是不住地感叹后生可畏。
然而桓景对于自己言中可没有感到丝毫高兴,他的心中只有懊悔。之前张宾就警告过,石勒可能从陈县方向进攻。自己虽然也担忧敌人绕道后方,但当时被王赞的言语惹恼,当时昏了头,竟然派他去守苦县,这本来就是一个错误。
不过反过来说,桓景之前一直头痛王赞这样的悍将,或许现在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新军终于再无独立的体系,已经完全处在自己掌控下了。
“苦县城墙修缮不久,王赞他怎么败的?况且我不是分了他三千人吗?”桓景揪住了一个小卒的肩膀,厉声喝问道。
在桓景逼问的眼光下,小卒一开始只是发懵,然后才颤抖着说出苦县城陷的整个经过。
原来王赞在入驻苦县后,以为桓景将他发配后方坐冷板凳,所以从来不把西边当回事,连斥候也不派,只是终日饮酒。也有看不过去的手下跑来劝谏,对此王赞只是回复:
“陈县荒凉,没有补给,石勒即使要派兵过来,也只会派个一两千人佯攻一下。诸君勿复烦忧。”
几日之后,一支骑兵才风尘仆仆地从西面赶来,果然不过一两千人。王赞在城楼上哈哈大笑,以为单凭骑兵是无法攻城的,何况自己手下也有三千余人,依凭坚城固守,应该没有问题。
“可当夜,那群贼兵竟然发起突袭,从西门缒城而上。那群贼兵个个都如恶鬼一般,尤其是那个带头的,简直像个杀神。
“王将军当时还想着上城楼指挥,没想到前军崩得太快。我亲眼见他被砍翻,然后坠下城楼,城里本来靠着数量还可以撑一会儿。没了主帅,我们只能逃命了。”
桓景摇摇头,王赞把他的那一支部队搞成了专属自己的独立王国,那么一旦他身死之后,军队的迅速崩溃也是在所难免。也难怪三千守军依仗城墙,居然能被一两千人偷袭得手。
不过,对手倒也是出奇地强悍。
“贼军带头的长什么样子?”他急切地问道
“贼军的主将是个年轻人,只是半边脸被面具包住,看不清相貌。”
戴面具的年轻人,桓景恍然大悟,难道是石虎不成?说来石虎的右脸正是在陈县之战中被自己亲手砍伤,现在宿命又让他们在战场上相遇了。
这时,北面扬起一阵烟尘,王赞残部纷纷慌乱起来,又作势要逃。桓景赶忙起身喝止,顺势朝北方望去。只见十余骑兵急切地挽住缰绳,狐疑地打量着他们。
这显然是石虎的小股追兵,大概是见识到了桓景的军势,皆畏缩不敢上前。
得抓个把俘虏问个清楚,桓景飞身上马,陈昭之和高肃会意,命骑兵紧随其后。
石虎的追兵见势不妙,拔马便逃,身后立刻射来一阵箭雨,追兵本来就是轻装,在箭雨之下倒了一半。
“不要让他们回去报信!”桓景一声大喝,身后的军士纷纷奋马向前。
石虎的骑兵见势不妙,竟选择反身来了个冲锋,白刃相交之下,这些轻装斥候哪儿是桓景手下冲击骑兵的对手,纷纷坠马而亡。
“不要让那人跑了!”桓景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原来是跟在队伍最后的高肃。这老家伙倒眼尖,远远窥见敌军有一骑趁着混乱,正向后狂奔。
桓景循声望去,只见一员敌骑,头盔上插着一根醒目的红羽,正抛弃了战友,向北策马狂奔。他立刻意识过来,原来之前敌骑的反冲锋,倒全是为了掩护此人——
看来是钓着大鱼了。
众人别无二话,赶紧追击,只是那人身轻马快,和众人的距离越拉越远,看似就要逃出去。
“看我的”,陈昭之怒马独出,他在马上弯弓搭箭,连发三矢,箭矢划过长空,有一发正中逃跑的敌骑,那人身子一歪,从马上倒了下来。
陈昭之本来就是猎户出身,骑马射箭这种事儿算是老本行了,他也正是靠着这一手绝活,在新军中屡立战功。
桓景率众人赶紧跟上,在敌骑身旁下马,将那人身子翻过来,却还有气儿。那箭只是射中了腰部而已。
“放心,我不是朝他心窝射的”,陈昭之得意地说,“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的。”
“哼,我是大汉征东将军之子石聪。谅尔等鼠辈也不敢杀我。”
桓景闻言不禁扶额:哪儿又冒出了一个石勒之子。其实直到这个时候,石勒虽已年近四旬,却因半世漂泊,也还未有子嗣。此人要么是石勒数量庞大的养子之一,要么就只是信口胡说。
他用力扇了这家伙一个耳光:“老实点儿,石勒的生平,我素有所闻,他如何来的儿子?”
“呸!你敢打本少爷,有种继续打!”
打就打,没听过这么奇怪的要求。桓景将他头盔摘了,接连又是几个耳光,直到他涕泗横流,才收了手。
这时这个家伙才颤颤巍巍地招来。原来他正是石聪的养子之一,从前本是河北晋人,也是坞主出身,见石勒势大,便率部曲投靠,当时石勒见他也姓石,也还相貌英俊,便收了这个养子。
“你从实招来”,桓景蹲下来,手中紧握马鞭:“石勒此次进攻谯国,到底派了多少兵马?”
“好好好,我全招。”石聪带着哭腔答道。
在石聪的叙述中,桓景方才了解石勒的全盘计划:夔安率军两万对宁平城从正面进攻,支雄率七千人扫荡谯国南部诸城,石虎则率其死党两千余人冒险经陈县绕后苦县。
居然让张宾给算准了,桓景不禁仰天感慨。
石勒虽有十余万大军,但主力留在南方和司马睿对峙,粮草紧缺,何况大雨之下行动不便,能拿出三万机动兵力来进攻自己,这已经是竭尽全力的结果了,显然是下了吞灭谯国的决心。
而自己手上就算紧急征发坞堡主们的部曲,满打满算也就一万不到,现在敌军三万,皆是久战之兵,与敌人争夺一城一地的得失,是必然要失败的。
幸好之前没有选择困守宁平城,多亏自己多了一千六百年的智慧,早就明白“存人失地,人地皆存”的道理。现在自己唯一的优势不过是通过机动在敌军中间周旋,打运动战罢了。那么接下来讯问石聪的目标,就是了解敌人的运动方向,从中寻找机会。
“石虎下一步计划是什么。”桓景用马鞭末端,轻拍石聪的脸颊。
“少将军暂时只是在苦县等待和夔安将军会和,之后会一路攻占坞堡,兵锋直指谯城。少将军神威天授,一路凡有抵抗者,俱被屠戮。”
可惜了苦县的百姓,桓景心中感慨。虽然自己早就把苦县居民尽量迁回谯城一带,将苦县县城改造成一座军事要塞,但依然有居民不愿迁离苦县。
由于乡土宗族情结,这个时代的钉子户往往是当地根深蒂固的大族,比原时空难缠得多,桓景当时苦劝不过,只好放任这些人留在苦县。没想到这次这些钉子户全成了石虎手下的鱼肉。
“这次进讨谯国,右司马夔安素来稳重多谋,少将军石虎又是难得的天才”,石聪继续说,“而且南面的大将支雄刚刚在淮河死了兄弟,对晋人恨之入骨......”
“等等”,桓景打断了石聪,“支雄的兄弟是叫支屈六吗?”
“你怎么知道?”石聪一扬眉,有些惊讶的样子:“两位支将军本来是兄弟,都是月支人,以国为姓。前几日,小支将军刚在寿春误中琅琊王奸计。大支将军气得发疯,号称要杀光晋人呢!”
“同为晋人,为了你们好,我还是劝你们早降。家父有慈悲之心,又惜才,桓内史你也是当世英雄,如果投降了,家父少不了收你为义子,到时候我还得叫你一声哥......”
桓景感到有些恶心,皱了皱眉,没吭声。石聪见桓景沉默着,还以为他动摇了,说得更加起劲了。
“桓内史你看,我们大汉的皇帝刘聪,本来就是汉室之后;而石将军虽是胡人,但是依姓氏来看,说不定还是汉室名臣石奋之后呢,只是后来流落为胡人罢了。
“司马家祸乱天下,世人皆知。桓内史天下英雄,你家的桓笵当年也是被司马懿所害,何不同我们一起兴复大汉,却要为那司马家的小儿卖命?”
石聪没有注意到,桓景将马鞭放在一旁,却握起了剑柄。他打断了石聪的胡扯:
“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吧......”
石聪兴奋起来,以为桓景想谈条件了。
“之前石虎攻阳夏的时候,你也在场吗?”桓景着重了阳夏两字。
“当然了,我和少将军关系可好了,毕竟我俩去年可是一同进出许昌花柳巷的老友呢!桓内史为何问这个?”
“我想多了解你家少将军,所以问问。你当时在阳夏干了些什么?”桓景再次着重了阳夏两字。
“害,那还有啥?当然是随少将军屠灭那些不识大体的家伙喽。比如一个家伙,拿个烧火棍守在家里,说什么要保护他家的女人。豁,阳夏城是少将军攻下的,满城的女人,那还不就是少将军的女人......”
“你干了什么?”桓景几乎是从牙缝中吐出一句话。
“那还能干啥,自然是砍翻了那厮,揪住他的女人,献给少将军。兄弟我告诉你,来我们汉军,财宝女人大大地有,桓内史才刚刚娶妻吧,正好也可以多纳几个妾......”
“混账东西!”
桓景突然起身,拔出宝剑,吓得石聪跪倒在地上。他用剑指着石聪,斥责道:
“司马氏无道,天下苍生受难,但这不是你助纣为虐的理由!
“我桓景之所以在谯国坚守,不是为了什么晋室,为的像阳夏城里冤死的数万百姓一样的百姓,为的是豫州乃至天下的苍生。
“死去的人在黄泉之下,杀不了你这畜生,今天就让我来替他们伸张正义!”
石聪吓瘫在地上,不住地打抖,一股尿味开始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桓...桓大人,有话好好说,看在我也是晋人的份上,饶我一命......“
“管你胡人晋人,汉室晋室,我只杀残害天下百姓者。残害天下百姓者,晋人一样杀!”
说罢桓景一剑砍下去,浑浊的鲜血飞溅,没入泥土中残存的雨水和尿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