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人生下来就被打上了独特的符号。这个符号代表着价格,你值五十个浆果,他值八十个浆果。”
“为什么我只值五十个浆果,他却值八十个?”
树林永远是湿热的,棕色的绒毛间总能寻得三两滴挥散不去的汗液。土壤永远是柔软肮脏的,谁也不知道三寸之下掩埋了多少族人的粪便。在芭蕉叶下,楝的母亲一边为这只小熊兽人捉虱子,一边享受着来之不易的闲聊时光。
“我只是打个比方。”楝的母亲笑了,她轻抚着楝的脸颊,自己的儿子正因为自己不值那个价暗自生气呢。
“如果别人给你很多很多的浆果,你会把我送走吗?”楝揉了揉眼睛,将母亲手中的虱子放入口中,珍惜地抿着。
淡淡的血味。
“当然不会啦——”母亲咯咯笑了起来,“啊呀,好大一只虱子!”
楝一向喜欢自己的妈妈,但他讨厌他的爸爸,因为他就没有见过几次自己的爸爸。看到别人的爸爸都能够在傍晚及时归来,拿出或大或小的猎物供家人分食,而自己的母亲只能在林间采些野果得以饱腹,他很是嫉妒。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没有见过他的爸爸了。
不过,他依稀记得,在爸爸离开自己的前一天晚上,妈妈拿回来很多紫色的浆果,多汁甜美,他开心地把这些甜甜的小玩意儿往自己嘴里塞,结果因为吃太多,第二天猛拉肚子。
楝很想吃肉,他的舌头渴望荤腥,他的肠胃已经缺少油水的润滑,变得干枯皴皱了。他日复一日地抱怨着,哭闹着,妈妈也只不过是笑着摇头。
每当楝目光坚决地想要吃肉时,他的妈妈居然能够真给他拿回来两三只野兔,给他打打牙祭。他依稀记得,母亲叮嘱他:“乖乖待着,我在傍晚会回来,到时候我们就有肉吃啦。”
楝两眼放光,开心地蹦跳着,却又担心把本就不结实的茅屋给震塌。傍晚时分,那道宽阔,却又不那么宽阔的身躯遥遥地拨开草木走来,她的手中晃悠着三只灰毛野兔。他大叫起来,用力地抱住母亲,哇哇嘶鸣着。
“妈妈你真好!”
木柴哔哔啵啵地在火焰中爆裂开来,火苗深深浅浅,就好像空中明明暗暗的星辰。暖红色贴在母亲伤痕累累的身体上。这些伤口大多结痂,还有的尚且止住血迹,最触目惊心的便是那下身处的血渍,似乎是被什么粗糙的硬物蹭过,即使有意遮挡,也挡不住那稀疏的绒毛和通红的皮肤。
“快吃吧。”母亲疲倦地支撑着简单的烤架,她没有力气剥皮,直接将整只兔子堆入火中,虽然拔出时黑的像块炭,但只要撕开表皮,里面的肉鲜嫩无比。即使没有盐巴——这是部落里的稀缺品,楝也觉得烤野兔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
“妈妈也吃!”母亲拗不过楝,只好从他的手中抓起半只烤好的野兔,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她看似吃得很秀气,但她在吃完时不断地抠牙缝中的骨片时的样子并不秀气。不知道为什么,母亲总会把自己吃剩下的骨头捡起来吃掉,明明那些东西又硬又不好消化。
楝的部落经历了大大小小十几次冲突。有同族的,也有不是同族的。同族内一般都是因为信仰图腾的不同而展开信仰上的争斗,而非同族的兽人一般都是因为领土上的争端而大打出手。不得不承认,每一位熊族都是战斗的好手。但不知为什么,楝就是要比同龄熊兽人要瘦弱不少,不仅仅是体型上,连耐力,爆发力都缺少很多。
不过,没有人因为楝的瘦小而去欺负他,起码在他五六岁之后就不那么干了。在一次抵挡外族入侵的争斗中,大家眼睁睁地看着楝面前的虎兽人被根根粗壮的藤蔓扎穿后,大家与这位冉冉升起的咒诅之星保持了距离。
实际上大家都知道的,楝从小到大就不正常。胸口的三角印记,沉默寡言,整天在那里说怪话,还有发生在他身上的各种各样的怪事。手中莫名其妙会多出一把酸不溜秋的浆果,明明很酸,他却说很甜;还喜欢和植物说话,明明植物根本不会说话!
“我就知道这小子不正常......幸好没有被这小垃圾盯上,否则我们家就完了......”
“是啊是啊......这小杂种,也不知道是谁生出来的!”
“据说是那个......小小就没丈夫的女人的孩子。”
不管怎么样,每次楝吵着闹着要吃肉的时候,母亲拿回来野兔时,身上的伤越来越重,她伸过来的手也愈发无力。楝不想看到她这样。
“我不想吃肉了。”楝干巴巴地说。
母亲不安地说:“为什么呢?”她用力地揉搓着手的关节,发出咔咔闷响。
楝用力地摇着头,似乎已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肉不好吃。”他拉着母亲的手,眼泪汪汪,“我不想吃肉了......”
妈妈抱着楝,抱得很紧。她抱着自己的儿子哭泣,哭了很久。哭到不能再哭之后,楝的母亲对他说:“我们走吧。”
“去哪儿?”小小的熊兽人很是不解,但他也不喜欢这儿。
但他们又能去哪里呢?似乎所有的人都不喜欢自己。被扔烂泥巴,被尿淋,还有其他的各种各样的侮辱,他何尝没有承受过。为了不让妈妈操心,他都默默地接受下来,好像一棵正在风雨中艰难攀爬的崖间幼苗。
“我们去的那个地方,可以吃到很多很多的肉,而且不会饿肚子。”
“我不想吃肉,肉不好吃,我再也不想吃肉了......”楝抓着母亲的手指,用力地摇晃着,“我跟你一起去,我不想呆在这里了。”
森林的夜,天空却出奇地清澈,仿佛地面吸收了空中的尘埃,把那闪烁的星全部还了上去。母亲拿出一份珍藏的地图,那里只标注着一个地方,方位很清楚,其余的就很模糊了。
他们只有一个地方可去,顺着那张地图走。
“妈妈,我会变野果出来!”楝很高兴能派上妈妈的用场,每当两人寻不得吃食的时候,他总能掏出一把能果腹的野果,虽然有些酸,但能入口,且没有毒。楝很高兴妈妈说自己变出来的野果很甜。
虽然每次从手心变出野果的时候,他往往会累的虚脱,但能让妈妈能吃上东西,这也是很好的。楝虽然很小,他也希望能帮上妈妈的忙,不能再像先前那么任性了。
两人在目的地遇见了全新的生物,他们身上没有浓密的粗硬毛发,取而代之用衣服遮掩,他们通常不外出捕猎,而以畜牧的方式来获取肉类。他们从来不缺食物,因为他们会从田地里变出源源不断的稻谷,不凭任何特殊的力量,只靠自己的双手。他们建立起了一个很大的部落,被称作“村庄”。
他们自称为“人类”。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说自己的语言,但从好的方面来说,人类似乎能够接受自己,为他们建造了一座木屋,很坚固,能遮风挡雨,要比先前的茅草屋结实多了。
在这里,只要以特定的姿势做某些动作,并不需要费很多力气,就可以拿到被称作“钱”的东西来交换食物。人们叫他“劳动”。通过劳动就能获得食物,相对于先前即使费很大力气也不一定能够填饱肚皮,那算是很好很好了。
不过,楝再也没有吃过肉,他很成功地遵守了自己的诺言,甚至一见到肉,楝的胃就一阵翻涌,身体非常不舒服。人们都说这是“心理作用”,但他摇摇头,很坚定地说:“不是这样的。”
楝本以为这种日子能够持续很久很久,久到他和妈妈都很老很老。楝本以为自称为“人类”的生物不会像同族那样自相残杀,为了某种意义不明的东西大打出手。他盼望着温馨日子能够继续下去。
大火将整个村庄烧得一干二净。
好过分。
甚至连同族在占领领地的时候都不会烧掉对方的房屋,为什么人类就会下那么狠的手呢?连烤野兔都只烧外面那层表皮,里面的肉都还可以吃,为什么一定要把他们住的地方一并烧掉呢?
一整个村庄的人,都被那一队装备精良的士兵称作“异教徒”,于熊熊烈火中死在了断头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