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侯韩丰者,字子厚也,河南中牟人。父名简,为乡主,早卒,以是丰少孤,养于叔父汉家。丰身长七尺三寸,目光如炬,身姿孔武,颇有勇力,深善马术,能开硬弓。汉以其雄健,以之为郡卒,亲为之市刀于市,与丰。丰受刀而谢曰:“必以此取万户侯,报叔父之恩。”先是,汉无子,养丰若己出,恩育甚笃,于是汉抚其背语之曰:“何必封侯?尔但平安,我则无愧乃父也,焉复他求?水急则险,处高则寒,虽封侯拜相,未若如农夫小吏矣。”
丰既为郡卒,捕贼讨寇,以功拜中牟县尉。先是,河南郡丞李左夺韩汉之地,汉诉之于河南尹,尹据理以其地还属诸汉,左憾之,虽阴欲报汉。后梁廷诏诸郡征“讨狄税”,六百石及以上家户免征,左诈与丰言比六百石及以上家户免征,丰遂还告汉,汉以为真。洎乎征期毕,左遂告河南尹以汉拒不从征,请降罪,汉诉冤而不能证,而时敕凡不纳“讨狄税”者皆依法弃市,汉遂受冤诛。临刑,丰跪汉前而泣曰:“丰害叔父矣!虽万死而不能削愆。”汉谓曰:“此李左之欲陷我,焉尔之过?但恨冤矣!”丰遂拔剑划臂,誓曰:“不报叔父此仇,丰誓不为人!”遂阳束装外奔,而实敝衣怀匕,俟于郡市,得李左至市,乃冲步而上,杀之,遂为有司所捕。梁律,以报仇而杀人,可以赎金免死,丰遂以之赎免,而以其犯法,罚为潼关关卒。
在潼关,丰亦敬职戮力,又以武勇冠绝,累迁至于督尉。尝有商队过关,文牒言其自凉州来,丰察其有异,遂令捕之,案审果为山贼劫旅商之物。人乃问曰:“何以知其异也?”丰对曰:“若自凉州远来,必染尘土,而我观其车马如新,当经彻洗,遂疑之方历劫斗,车马沾血,故而洗之,审问果然。”众叹服。开阳元年,都督病卒,时梁季动荡,关兵不遑报启,以韩丰有智勇,遂推为都督。
属高帝东出,迳偪潼关。时潼关兵犹有三万,丰遂将众据关守之。帝阳委关而东去,丰以为良机,乃衔枚夜出,帅轻军掩迹,欲袭高帝。而为明王所伏击破之,虏于王师,乃缚送高帝。帝久闻其名,欲降之,遂说之曰:“将军有虓虎之勇,何委质于暴君?”丰知帝意,距曰:“忠分不宜降也。”帝又曰:“梁廷冤将军叔父,此私雠也;荼毒百姓,此公雠也,于公私论,梁何足忠乎?今何若弃暗投明,内可以报家雠,外可以血民恨,传芳百世之名,将军以为如何?”丰默然而不语,帝乃退而揖曰:“为万民请将军!”韩丰大惊,急上前扶帝,泣而叹曰:“身不才,陛下不弃,愿为陛下犬马。”帝大喜,曰:“得将军一人,远胜万军!”以丰善骑,遂以之为骑都尉,将锐骑从帝左右,转斗山东。
六月,别将偏师破卢氏。八月,从攻新安,先登破其城。九月,从破函谷,拔谷城。十一月,从围洛,二年秋克之,以功拜骁骑将军,从帝东趣陈留,时任成已拔陈留,张骁已克东郡,遂会师东平,拔之。又使丰将别军攻鲁郡,丰将兵登城,大破其军,斩其太守臧延,遂取鲁,仍还领锐骑精兵,在帝左右以亲卫。
丰既还河南,先反乡,祭父、叔之墓,于其前涕泗横流,观者莫不哀之。三年,明王东征青州,不利,帝使韩丰将兵应接,梁将燕绎将兵三万,欲乘虚侵兖州,为丰所阻于顿丘,破之,斩首数千,绎狼狈而退。
六年夏,高帝亲征袁善于徐州,以明王与丰分为左右军,告凌为前锋。师既度沂水,直大雨,涂泞而粮不能继,进退维谷,帝问策于诸将,丰对曰:“今既已度水,相距有许,可阳归退,以诱敌逐,今敌次于丘,我与告将军各将骑五千,缘丘拔之营,依山而击其后,陛下反军以战,贼可破矣。纵敌不来逐,我可全军而还。此双全计也。”帝然之,乃阳退,陈将袁品果纵兵逐之,丰与告凌遂潜军缘丘拔其营,居高击其后,帝亦回兵以战,贼军腹背受敌,大乱,明王、告凌各奋力而战,步骑挺进,乃大破贼军。丰亦挺枪而前,冲敌战阵,左右舞戈,所向无前。陈将文让以勇闻,遂来距丰,丰迎面扬枪,一击斃之,陈军大惊,丰乃进捣其大众,斩将擎旗,飞驰若电,冲奔如风,出入兵围,犹拟无人之境,手斩陈卒一百七十余级。所将锐骑亦先登破敌中军,折其大纛,首虏万计,贼遂奔走逃窜,或死或降,丰乃追亡逐北,王师于是大破陈军,是役斩首凡四万,沂水为之朱色,尸塞之而不流,至今徐州之人犹相言以韩丰神武,千古不闻。既胜,录功,帝见其面目皆血,铠袍尽赭,所乘白骥几如赤马,大惊,指其身上之血,问曰:“将军得无伤乎?”丰大笑曰:“此皆贼寇之血,非我也。末将先登陷阵,无与争锋,焉能使彼伤之?”帝大喜,遂以功封之为中牟侯,食邑千户,遥设冀州于荥阳,拜丰为冀州刺史,镇荥阳。
丰在荥阳,简选锐卒,挑练精兵,修备城池,营造器械。十年夏,圣王为尚和所败于床山,帝诏丰将兵二万趣河南岸以迎接,至河,见圣王,王谓之曰:“尚和骁勇,天下难敌,将军其慎之。”丰对曰:“彼若闻我威名,不渡河则已,一旦自弃余命,盗犯河南,必使有来无回!”尚和寻至,望见对岸旌旗,隔河问曰:“来将可通名乎?”丰对曰:“身是河南韩丰。”和又问曰:“可是沂水破陈之韩子厚?”丰对曰:“正是在下,既闻我名,焉敢来犯?”和惮韩丰,遂不敢渡河,丰大喝曰:“尔辈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在此何用!?且后移尔阵,待我过河击之!方才与我对言者是尚和不?已记汝容,俟我斩汝!”梁人久知韩丰威名,闻此语而大惧,急收军而退,丰以功加二百户。
十二年冬,帝以河北既平,欲南征郝应,而时赵之扬镇幽州,赵政绥冀州,遂召丰入京,问之曰:“今北宇虽芟夷荡平,江南犹在化外,卿可愿为朕取之乎?”丰对曰:“前平河北,臣未能预之,今平江南,舍臣其谁?今陛下使臣则已,若不使臣,则臣誓跪不起!”帝喜曰:“有卿在,何愁魏、吴不平?”遂转丰为弘农太守,豫备甲械。
十三年夏,圣王发内外诸军十五万,兵乡南阳,以丰领兵五万五千,为先锋都督,逼魏境。先是,丰原配病卒于崇宁十五年,丰与之情深,乃誓十年不再取。至是,已逾十年,而丰闻郝应长女有国色,遂欲得之,又以天下将平,立功之机日少,颇欲建景勋,以是转斗诸郡,每战奖率士卒,劝励将兵,推锋必进,无不先登,常亲战于行伍郭墙之间,被甲持戈,身犯弓石,魏兵莫能敌手,遂搏战而前,无敢争锋,连下数郡,席卷荆襄:四日破南阳,八日破襄阳,七日破宜城,迳趣魏都江陵。
郝应闻其锋锐无阻,举国大惧,招合诸郡县兵马八万屯于江陵,而丰长驱直入,圣王不能接继,故丰无后援,兵马不足四万。郝应乃易之,悉军逆之战两军遇于纪南,应众而丰寡,丰横枪大呼:“今天下将平,勇士立功,咸在今日,诸君且与我斗战,凡斩级杀敌,必有封赏,封妻荫子,岂在他时!?”遂起蹬入阵,将锐骑冲锋,左右转斗,所至落首,铠甲尽赭,将袍撕裂,犹奋戈戮搏于陈,连斩数将,魏之将兵望之,莫不丧胆,丰乃直赴中军,折魏大旗,手枭数将,冲锋无止,魏军遂溃奔而不能制,丰率军追北击逃,获甲首八千余级,杀敌三万五千余,田野为之朱,威震荆楚。
应奔还江陵,婴城固守,丰挑战数日,应不敢与战。直圣王将大军至,应遂降。丰以首功,擢豫州牧、平东将军、都督豫州诸军事,赐韩侯,加邑千户,凡二千二百户。丰固辞封赏,称别有求,帝惑而问之,其乃曰:“先是,闻郝应长女有国色之貌,仰慕已久,惟乞陛下成臣之愿。”帝大笑曰:“此善事也,岂能不成人之美乎?”赐之以应女,余封如故。
案,余尝问丰之侍婢之子,谓其母尝言,二人新婚夜,丰入室,见郝氏在,退而拜曰:“丰武夫莽子,敢贪绝颜,未尝问小姐之意,愿小姐不弃。若有嫌恶之心,丰退而已。”郝氏对曰:“久闻将军天下名将,四海威震,妾身得配将军,天赐之幸也。”遂成昏,情爱甚笃,相敬如宾,为当时之佳话。
十四年春,圣王伐士尚,丰步骑五万南下,共乡扬州。丰连取沛、庐江二郡,会圣王,破建邺。高帝既混壹宇内,丰以功拜豫州牧,都督豫州诸兵事,颍川留守,封韩侯,加邑八百。
十九年春,帝大议群臣,欲加兵鲜卑。废太子请为征讨,帝许之,以太子为都督征讨诸军事,都督步骑十二万出卢龙东乡,以清白衣鲜卑。先是,废太子未尝历军兵,帝每惧有差池,以韩丰天下名将,欲使辅卫太子,乃召丰入,先问曰:“卿与令妻近来可好?”丰对曰:“蒙陛下福,如胶似漆,而陛下何意问此?”帝乃曰:“此姻既是朕亲牵成,自欲一问,今既知为金玉良缘,心甚喜也。”丰叩首谢曰:“陛下之恩,臣万死难报。”帝遂问曰:“然朕有一忧,不意卿能为朕解乎?”丰对曰:“臣蒙陛下不弃,拔于囹圄,委以分疆,又成臣宿愿,遂万死不能答报矣。纵刀山火海,必蹈之无辞!”帝乃曰:“今鲜卑荼毒北塞,朕欲使东宫亲征,然太子少历戎马,须良将佐卫,朕甚忧其人,卿为朕一举。”丰会帝意,乃叩首对曰:“臣请效犬马之劳。”帝大喜曰:“如此,劳卿矣。”遂使丰副佐太子,北征鲜卑。
案,丰之侍婢之子谓其母尝言,丰临行,郝氏为丰整甲,问之曰:“府君此行万里,何日得归?”丰对曰:“短则三月,久则盈年,苦卿待我。”郝氏笑而曰:“大丈夫志在天下,岂可恋儿女情长?”丰视郝氏曰:“我之天下即卿也,不在万里,亶在眉前。”郝氏羞而推丰曰:“不闻古之名将有此语。”丰对曰:“古之名将诚勇,而无良妻若卿,用无此语耳。”郝氏闻而回首背之曰:“府君惟好言耳,巧言令色矣。”丰往抱郝氏曰:“卿真旷代之令色也。”会赵之扬来拜送,撞此景,反步趋走,丰察之,呼曰:“之扬何事也?”之扬走而对曰:“已无事,我徒来取羞耳。”郝氏又送其军于郭门,又语曰:“沙漠苦寒,务自顾也。”丰对曰:“无卿之地,虽交趾亦寒。”郝氏羞而捶之曰:“众将皆在此,何以此言?”随行诸将闻之皆顾左右而言谈,若不闻此语。郝氏又问曰:“府君在大漠,书信难通,妾若思之,如何?”丰乃解其佩刀,与郝氏,曰:“此刀是我叔父所与,随我三十年,卿若思我,睹此刀则已。”郝氏又曰:“闻辽域有医无闾之殉圩琪,府君若便,为妾寻之。”丰勒马曰:“奉令,必不忘,卿在家俟我足矣。”遂发。
而废太子贪功心切,专力轻进,留辎重于后,惟以骑昼夜寻虏,丰谏曰:“今大军远斗万里,孤县沙漠,不宜弃辎重而行轻脱之举。”废太子曰:“将军天下名将,宿以勇闻,今日何以至是乎?彼穷虏弱狄,岂能与郝应、士尚相侔,将军尚不畏此二人,何以畏鲜卑乎?”不纳。鲜卑遂诱其深入,要于医无闾山,太子遂失利,与左右奔回,士马死者十四五,丰力战而不能解围,遂为鲜卑所虏。
太子既败还,推尤于韩丰,且言其已降鲜卑,诸臣承太子旨,遂大议抄没丰家。郝氏闻之,勃然曰:“府君天下名将,忠肝义胆,焉能屈膝降虏,而弃今上揖请之恩乎?此必竖子诬言也!”然群臣日表上请罪丰家,众口訾责,郝氏乃惭愤不堪其辱,以丰出征前所与之刀自裁,丰与郝氏有二女,亦从自尽。
初鲜卑欲降丰,而丰绝食不从,后鲜卑单于乃诈言曰欲遣之还为使以请罪于皇朝,以弭华狄之隙。丰信之,稍进食,然鲜卑迟久不遣之,丰知受诈,又绝食,而未几得有中州人报郝氏自尽问,遂大怒,曰:“我为彼驱驰,彼覆我家室?今日当为妻子报仇!”用畔入鲜卑。
夏,鲜卑遂以韩丰为锋,寇盗辽土,赵之扬逆之于昌黎,遂使河间人山何为书,遣人送而说之曰:
“将军奔波,得无劳顿?将军秦氏骁将,社稷股肱,何以弃国而从虏,委族而臣胡?闻将军以妻子自绝,用入贼帐,此非宜也。夫将军妻子所以自绝者,以人口蜚蜚,不堪其辱,非是天子之意,不为万岁之心。昔陛下屈折圣躬,为天下请将军,岂以二三子语而疑将军乎?诚青蝇杂噪,惑害令妻。今陛下已诏罪责兹伦,以章国法,亦报将军,将军何以犹负畔名,久县绝域?
方今神州仲夏,寰宇升平,竹深柳绿,莺飞梅熟,池塘唱蛙曲,高木奏蝉声,荷花卧湖以待白马,梧桐摇枝而迎将军,岂无怀重乡之情,匪生念国之意乎?瀚海苦寒,沙漠空旷,百里不闻中州之语,举目难寻华夏之人,焉将军常居之地?寔足下困厄之区!利害得失,将军天下名将,智勇冠军,方寸之间,能不明邪?”
丰斩使不报,与赵之扬战。丰本即勇武,又所将并为鲜卑锐卒,加以心怀愤懑,切思报仇,故冲锋捣阵,无人能当,陷王师之阵,所向摧枯,连斩王师数将,拔赵之扬帅旗,之扬遂不利而遁,保距昌黎。丰于是转寇于右北平、渔阳、上谷、代,所到冲破,概不能御。秋,陷上谷、代,连败赵之扬、赵政,北边苦之,无堪沮御。
丰以是电趣中山,圣王将兵赴,使赵政、赵之扬各锐骑一万,逆击于中山,又为韩丰所败,赵政、赵之扬单马奔走。丰遂破中山各县,西乡常山、雁门,王遂屯于常山,与之相峙。
圣王又遣使问曰:“将军秦家骁勇,何弃父母而事夷狄,屠戮同胞,寇掠国家乎?今未若迷途知返,陛下许将军以复旧爵品,愿将军思之,何得昧于此乎?”丰斩使不报。丰北迫雁门,圣王迹之,屯于常山,与之相峙。部署诸军,欲深沟高垒,遏之于雁门。太宗闻之,颇不屑,与左右杨卿达曰:“何以一畔将,使中华骁勇却步邪?”暗中出营。直丰帅军叫阵,太宗见其麾盖旗节,遂勒马急趣,至于其前,挺矛刺丰于万军之中,枭首其尸。
初,丰既平荆州,改封韩侯,丰请帝曰:“中牟是身乡,今何必易封?”帝笑而不语,对曰:“卿日后知。”乃还,与郝氏言此事,郝氏对曰:“古来国号闻有韩,不闻有中牟,此盖陛下欲日后进府君为国公矣。”至佐废太子征鲜卑,帝意即待丰凯旋,封之为韩公,然竟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