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众人、甚至包括白骨罗汉在内,都已经在心中认定了顾氏养育的白狼身份——
必然是顾巡天的血脉后裔。
毕竟,血脉子嗣之类的事情,就连妖祟都极为重视。
顾巡天誉满天下,就算要帮顾氏洗脱罪名,也不会用这种低级的方法。
至于他为何言语模糊,不肯多言。
众修士倒也十分理解。
神妙灵兽延续血脉,本来就极为困难,说不定顾巡天曾经也不知道,自己竟偶然留下了血脉子嗣。
待到知晓之时,子嗣已意外夭折,追悔莫及。
不愿过多回忆,也是人之常情。
唯有顾月容如遭雷击,怔在了原地。
先生竟然是小白素未谋面的生父?
可是,她与先生认识这么多年,为何他却从未提过这件事——他也不可能不知道小白失踪一事,同样表现的漠不关心。
这与先生平日里的性情与表现完全相驳,产生了巨大的割裂。
只有一种情况,可以解释这一切。
“小白当年并不是失踪,而是被先生找到带走,所以他才从来没有担心过小白的安危……”
想到小白极有可能安然无恙,顾月容心中一喜。
只是,她仍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小白若是被先生接走,为何不留下一封书信告知情况,而是让自己苦苦寻觅多年?
哪怕当时情况危急,为何到现在都已经过去十余年了,也从未联系过自己?
她将小白视作一同长大的好友,它不应该如此冷漠才对。
莫非……
一条条信息在心中划过。
似是灵光乍现,顾月容猛然睁大双眸,看向稳坐高堂之上,神色平静的先生。
她心中升起了一个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的想法。
难道……
先生就是小白?
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小白失踪数月后,先生首次现身,恰好在福山城救下了自己。
先生对自己极有好感,不仅耐心指点自己的修行,同时帮助自己明辨了人生的道路。
先生称自己与小白有所渊源,却又语焉不详。
先生明知小白消失,却从来没有担心或在意过。
先生自称顾白,同样是神妙白狼……
一两条细节,或许只是巧合。
但众多细节夹杂在一起,俱都指向同一个可能。
顾白便是顾小白!
至于年龄问题……
换个思路,不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就像白骨罗汉所言,如果自己当年收养的白狼,并不是幼狼呢?
先生遭逢劫难,身负重伤,被迫伪装成幼兽白狼,被山间僧人捕获,机缘巧合下,被自己带入了顾家。
直到多年后,伤势恢复,借某次机会离开了顾家,恢复了身份。
因几年经历,化名顾白,再入红尘。
如此一来,全都说得通了!
甚至,考虑到先生知晓佛宗隐秘。
或许,先生当年便是因为窥见佛门鬼祟,才被打成重伤,勉强逃得性命。
定水寺一案,也是先生得知了什么,为了救下那些被“救济”的坤州灾民,所以才愤然出手,顺势变换身份。
君不见定水寺虽灭,四阶住持都命丧当场,反倒是那些普通人,却一点伤势都没有?
灵光乍现后,顾月容越想越心惊,抬头望向高堂之上。
先生那淡然自若的身影,逐渐与昔日小白重合在了一起。
她紧闭双唇,不敢多发一言。
按照这种猜想,毁灭定水寺确实与顾家无关。
但是跟小白有关啊!
自己必须替小白保守住这个秘密,决不能让佛宗知道这一切!
……
高堂之上,白骨罗汉死死的盯着江贺,眼含愤怒。
他却不知道,堂下有人正在头脑风暴,猜出了大半真相。
倒是江贺注意到顾月容的眼神变化,猜出她可能意识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不过,他也没有太过在意。
她已经不是昔日的小姑娘,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不会透露出去。
更何况,这才第一层马甲而已,下面还多着呢。
“怎么,顾巡天迟迟不肯开口,是没办法解释顾氏与黎氏勾结一案么?”
白骨罗汉的声音,把江贺拉了回来。
闻言,他竟然摇了摇头。
“贵宗证据充分,想要证明顾氏与黎氏没有勾结,确实十分困难。”
“我暂时做不到。”
堂下的顾家主,本来因为洗脱了定水寺一案的嫌疑,心中狂喜。
有巡天布衣出手,顾家看来是有救了!
听到这番话,却又心中一凉,涌现出一丝绝望。
巡天布衣亲口说自己没有办法……
虽然没有了定水寺一案,起码顾氏不会被满门抄斩……可是与黎氏勾结,也足以让顾氏被打入邪道,难以翻身!
倒是白骨罗汉,紧盯着江贺,冷笑一声。
“然后呢?”
他可不认为巡天布衣就这点水平。
果然,江贺还有后话。
“但是,我相信顾氏不会涉足邪道,此事必然是误会。”
“……”
白骨罗汉气笑了。
“好好好!你就这么断案是吧?”
“仅因一己私情,无凭无证,就要用空口白话,给邪道中人洗白?!”
“本座看你这布衣巡天……”
“根本名不副实!”
愤怒的呵斥声,传遍了整个州城。
他浑身佛光似不受控制的涌动,一掌拍下,案牍竟化作粉尘消散,站起身来,恐怖气息如海啸般压来。
“本座乃白骨罗汉,纵然你手持巡天御令,也绝不会看伱就此一手遮天,颠倒黑白,庇护邪魔!”
白骨罗汉浑身正气凌然,对江贺怒目而视。
他身旁的三位佛门罗汉,同样拍案起身,佛光大现,似怒不可遏。
在他们的预想中。
江贺如此明目张胆的颠倒黑白,失了道义。
他们作为佛宗罗汉,看不过眼,在愤怒的情况下,以气势相压,是理所应当的。
只要不真正出手,其他各宗修士多半不会插手。
然而,佛光气势刚刚扑过来,还没触及江贺。
便如海浪撞在了山壁之上,戛然而止。
却见陈州牧一拍惊堂木,厉声道。
“衙堂重地,安敢撒野?!”
道门清尘真君亦缓缓站起,气机暴涨。
“几位罗汉莫要急躁,顾兄的话还没说完呢。”
“嘿,你们也太没耐心了吧?”
“顾巡天会颠倒黑白?滑天下之大稽!”
“……”
白骨罗汉等人似乎是捅了马蜂窝。
大堂之内,一道道气势骤然升起,从四面八方压来。
纵然他们是四位六阶罗汉,面对几百位中高阶修士,气势瞬间便被压过。
没能以势压人,反倒被人借势所压。
只是,比起气势压迫。
这些修士毫不犹豫起身的行为,更令几位罗汉心惊。
要知道……
他们才是占理的一方啊!
这些所谓正道修士,竟然既不站理,又不站强。
只站在那巡天布衣身边,无论他说什么,都给予无条件的信任。
这家伙给人灌了什么**汤?!
正当白骨罗汉等人又惊又怒,骑虎难下之时。
江贺站了起来,微微行礼。
“多谢诸位信任,案件要紧,我们还是重归正题吧。”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
大堂内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消融。
一位位修士露出和睦之色,重新坐下,似乎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白骨罗汉心里无比憋屈。
以往都是他佛门以势压人,何曾遇到过这般情形?
只是,看着一张张似笑非笑的面孔,他又无法多说,只得冷哼一声,坐了下来。
他心里恨恨。
“让你占据一时之势,又能如何?”
“我佛门才是天下第一大宗,既然你要颠倒黑白,舍却道义立场,待灵山罗汉菩萨出手,看谁还救得了你!”
江贺感受到白骨罗汉眼神中的恨意,不以为意。
诚然,他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步入佛门节奏、慢慢破案,而是打算借势碾压过去……
但他要借的势,可不是眼下这般小势。
而是堂皇大势——
“几位罗汉所言,确实合理。”
“断案不能仅凭一人之言,尤其是这种牵涉极广的大案,更要谨慎而为,不能妄下定论。”
“哪怕看似是真凭实证,未必不会出现差错。”
“只有真正的证据,才能令人信服。”
听到江贺的话,白骨罗汉表情冷漠。
“哦?顾巡天的意思是,本宗的证据,不是真凭实证,不够令人信服?”
“自然。”
江贺微微点头。
“我虽信任佛门,不会在这方面撒谎。”
“可是,证据总会有来源,若是来源不对,自然也会出现差错。”
“那顾巡天认为,什么证据才会令人信服?”
白骨罗汉眼神讥讽。
他倒要看看,这顾巡天要怎样颠倒黑白。
下一秒,他的面部肌肉猛然一僵,手指陷入了座椅扶手当中。
“自然是【明镜高悬】。”
江贺微笑开口。
“昔日太祖立朝之时,所打造出的这面明镜,可照破谎言虚妄,可照人肝胆心魄……”
“纵然有人能撒下弥天大谎,亦不可能瞒过此面宝镜。”
“只需将它请出,以明镜之光照耀顾氏、林氏等各家之人,加以审讯。”
“一切自然水落石出。”
“届时无论是借此洗清嫌疑,亦或者顺藤摸瓜,挖出更多邪道之人……”
“想必都不会再有人质疑。”
陈州牧眼前一亮。
他总算明白,为何顾兄会说此案不难,翻掌可破。
这些世家之人,修为最高也才五阶,在高悬明镜之下,根本不可能有任何隐瞒!
清尘真君等围观修士,亦是出声附和,心中欣然。
这便是他们信任顾巡天的缘由——
徇私舞弊?
不存在的。
他总能找出令所有人都信服的方法,解决问题。
只有心中有鬼之人,才会惧怕布衣巡天。
例如……
“不行!”
白骨罗汉脱口而出,心中悸然。
明镜高悬,自然可以验证这些人的话语真伪。
问题是,顾氏等家族是因为与黎氏有所牵连,有少许可能触及佛门底线,所以才被盯上的。
若是面对明镜高悬,验证了什么禁忌之言……
不,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可能,也绝不能让他们面对明镜高悬!
但是。
现在佛宗哪怕想要出手,强行抹去这几个世家,也已经来不及了。
巴州世家之案,已然传遍天下。
如果佛门再度出手,重演黎氏之事,反而是掩耳盗铃的行为。
本来只有一丝可能性暴露,结果硬生生把全天下的目光聚焦过来了。
只能想办法转移目光,阻止顾氏等世家接受明镜审讯,为此让他们洗清嫌疑,快速结案也再所不惜。
“为何不行?莫非罗汉有更好的办法?”
白骨罗汉总觉得江贺这家伙是皮笑肉不笑,令人憎恶。
此时,也只能压下恶心,堆出少许笑容。
“明镜乃朝廷重器,承担镇守大洛气运的职责,不能轻易动用。”
“更何况,此案动用明镜,其他案件是否也要动用?”
“总不能厚此薄彼吧?”
“若是天下所有案件,都启用明镜,如何应付的过来!”
“不如这样,我佛门有菩萨,擅长他心妙法,亦可侦破谎言虚妄……”
陈州牧听得都笑了。
他为何一直拖着此案?
不就是因为信不过佛门么!
这和尚说这些,是在想什么?
江贺再度开口,却提起了另外一件事。
“罗汉,你可知黎氏上下有多少人口?”
“……”
白骨罗汉沉默了。
出手的又不是他一个。
他怎么知道总共吃了多少面饼?
江贺叹了口气,抬手拿出一本册子,丢在了案牍上。
“我来告诉你。”
“黎氏上下共计一千九百七十八口人,因步入邪道,无论男女老幼,皆被几位罗汉灭杀。”
“他们所害之人更多,本座降妖除魔罢了。”
白骨罗汉道了一声佛号,丝毫不觉得有问题。
江贺并未争执,又点了点册子。
“州府记载,顾氏共计一千一百零九口人。”
“林氏共计一千二百六十五口人。”
“周氏……洪氏……”
“仅看此花名册,此案涉及之人,已过五千之众,其中有垂暮老者,有懵懂孩童,有六甲妇人……”
“若要深究,涉及之人更多。”
白骨罗汉不知道江贺说这些是什么意思,闭口不言,目光警惕。
却见江贺语气平静,声音却愈来愈大。
“朝廷重器,不可动用?”
“人命关天,维持宝镜威严,比这么多条性命更加重要?”
“难道昔日太祖锻造此镜,为的是供在朝堂之上,用以观看?”
他解下腰间巡天御令,丢在了案牍之上。
“若宝镜贵重,我便是舍了这令牌,也要恳请朝廷,借用宝镜。”
“若宝镜不可离都,我便是一一背负,也要将涉案之人带往帝都。”
“无论如何,我必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不会冤枉任何一个无辜之人,亦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鬼祟妖魔。”
白骨罗汉一时无言,只觉得妖魔二字有些刺耳。
大堂之上,陈州牧亦是激动站起,将官帽摘下,置于面前。
“顾兄所言是极!”
“人命关天,我便是舍了这官帽,亦要随顾兄恳请圣上,借用宝镜!”
清尘真君感叹开口。
“二位当真心系百姓,贫道虽非官身,亦愿随二位前往帝都,求赐宝镜,让一切都真相大白。”
“我修为低微,又只是一介白身,人微言轻,只剩这点力气还说得过去……可以帮顾巡天多背两个!”
“俺也一样!”
看到堂中修士纷纷开口。
顾家主几人心里似是点燃了火球,热泪盈眶。
“我,我能自己走!”
唯有几位罗汉,看到这些修士争先恐后的模样。
明明修为高达六阶,练就罗汉之躯,却眼前发昏。
该死……
这家伙不应该慢慢调查,用真相与证据,替这些人一点点的洗清嫌疑吗?
结果他根本不搭理佛门拿出来的“如山铁证”。
甚至才审讯了一个顾家,就当场掀桌子不玩了。
这算什么啊!
白骨罗汉想到佛陀的吩咐,以及没能完成的后果,打了个哆嗦。
完了,这下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