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月容赶路多日,星夜兼程,本就极为疲倦。
遭遇僧人袭击,被打成重伤,更是仅凭一口心气强行坚持。
她在看到白眉白发的面庞后,似乎意识到自己已经由危转安,紧绷的精神松懈下来,当场便失去意识,昏迷了过去。
当顾月容再度醒来,已不知过去了多久时间。
徐徐凉风拂过面庞,万里晴空映入眼帘。
她起身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由缭绕云雾铺成的云床之中,前端还有几匹雪白灵马,鬃毛似雾气飘散,正拖着这软绵云床,在天际之上奔驰。
先生亦在前方驾驭灵马。
顾月容从背后望去,见先生束起墨发,不见半点白色的痕迹。
就仿佛她先前所见到白眉白发,乃是错觉。
“先生?”
“你醒了。”
先生放慢马速,与云床平齐。
他语气平静,似是早已察觉到她的苏醒。
“我得知巴州之事,又收到你的传信,猜测佛宗可能会安排僧人阻止你归家,兼程赶来,可惜终究迟了半步。”
“伱伤势太重,骨骼碎裂,我又不擅长治愈之法,只能稳定你的伤势……多半要月余时光,才能基本恢复。”
“若要快速痊愈,得等我们抵达巴州,请医宗修士出手。”
顾月容寄信时,写明了时间与当时所处的位置。
再加上她焦急的心态,必然会全力赶路,将灵马的能力发挥到极致。
江贺知道她的灵马品种,因而可以大致推断脚速耐力,剩下的就是单纯的数学问题。
稍稍推算一下,便能直接赶来与她汇合。
只可惜,还是迟了片刻。
如果不是震慑住了那名妖僧,即便赶过来,也只能看到顾月容的尸体。
听到先生的话,顾月容却是有些惭愧。
“怪我自己乱了心神,只想着尽快归家,没能静下心来思考。”
“若是变换一下路线,未必会遭遇僧人阻拦……”
不过,事已至此,再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
她艰难起身,纳头便拜。
“多谢先生出手相助!”
顾月容并不只是感谢江贺救下她的性命,同时,也是感谢他愿意出手,帮助她的家人——
要知道,仅仅是她要前往巴州,都遭遇了佛宗的截杀。
更何况是名震天下的巡天布衣?
无论他是否要插手巴州之事,仅仅是出现在这里,本身就已经代表了相应的态度。
一封书信,万里相助。
这让她无比感动,已经逐渐绝望的心里,也重新涌现出希望。
江贺却是微微摇头。
“红尘苦海,人难自渡。”
“我等既然同渡苦海,面对劫难之时,也理当互相搀扶。”
“若此番遭遇佛宗迫害的,不是你、不是顾氏,而是我。”
“你莫非就不会出手了么?”
听到先生的问题,顾月容心中自然涌现出答案。
她既然能行走江湖十余年,对陌生之人施以援手。
当先生面对危险时,自然也会毫不犹豫的挺身而出,站在他的身边——
就像如今这般,即便对于佛宗来讲,她的力量是如此微不足道,也不会有半点迟疑。
蓦然间,她心头有所领悟。
几日前便萦绕在心头的迷惑,也似天光乍现,瞬间消散。
或许她渡不了家人,也渡不了自己。
但她也并非只有自己。
这天下有先生,有陈姐姐,有李叔,有越来越多志同道合的人,正逐渐走到她的身边。
或许他们现在尚且弱小。
可在不久的未来,他们也将成长起来,成为江湖上举足轻重的人物。
到那时,即便她一时失足,沉沦苦海。
亦会有众多渡者,如先生这般伸以援手,将她重新拉回。
红尘渡者……
既是引渡世人,亦是同舟共渡。
“多谢先生教诲。”
顾月容心头阴翳尽散,再度展露笑颜。
甚至,就连心思也活络了起来。
“对了,先生,您先前的样貌……”
“白发?”
江贺随口道。
“那是我最初化形时的样貌,可对于行走红尘而言,太过惹眼。”
顾月容自然知道先生的真实身份,她甚至还听说过,先生真身乃灵兽白狼。
不过,她从来没有产生过异样的想法。
小白走失之时,也不过六七岁年纪。
先生谈吐不凡,又学富五车,更掌握了诸多神妙之法,即便看上去年轻,少说也有几百上千岁了。
二者天壤之别,根本联想不到一起去。
此时,她听到先生所言,不由回想起先前的画面。
那白眉白发的俊美侧颜,不知何时铭刻在了心底,清晰可见。
“……先生所言极是。”
她向后躺下,借云雾遮住了泛红的脸颊。
……
若是江贺自己,全力奔袭之下,几个时辰便能抵达巴州城。
即便是带着顾月容这个病患,借助召唤出的云鬃绘马之力,也只花费了半日时光。
他抵达巴州城时,并没有掩盖自身气息。
反而主动令群马齐鸣,响彻天际。
伴随白马云轿落于城中,化作烟云散去,几道惊人气息紧随而来,踏空落地。
“顾兄!”
“陈兄!”
江贺与来者见礼,四目相视,哈哈一笑。
虽说这十年来,他并没有踏足帝州,却也跟当年的福山、阴江城官那般,在巡行天下的时候,结识了不少朝廷官员。
这些朝廷官员大多性情豪爽、秉公行事,如此方能与他意气相投。
面前这位来者,亦是其中之一。
多年前,江贺跟他一起在兴州破获大案,因此立功,再加上其实力不俗,底蕴已足,随即步步高升。
如今已是一州之官,替洛帝牧守巴州。
故人见面,本就令人欣喜。
更何况,二人现在都已今非昔比,自是谈兴极佳。
可惜这里并不是聊天的地方,二人稍稍叙旧,约好今晚详谈,很快便聊起了正事。
“顾兄此番前来,是为了世家一案?我正好困扰于此,有了顾兄的帮助,一切定当水落石出。”
陈州牧难掩喜色,又看向站在一旁的顾月容。
他已经叫人去找医修了,只是对这位沾染血迹,面色苍白,勉力压制伤势的女子的身份感到好奇。
“这位是?”
顾月容虽略有名气,但还不至于跟江贺一样,达到几乎靠刷脸就能吃饭的程度。
她此前并未见过这位陈州牧,闻言勉强行礼,答道。
“在下顾氏之女,顾月容。”
“我正是收到她的信件,方才得知巴州之事……她在归家之时,遭遇贼人截杀,若我迟到半步,便会身死当场。”
江贺补充道。
“袭击她的贼人,施展了佛门妙法如意随心,乃佛门僧人。”
顾氏之女,遭遇僧人截杀?
陈州牧听闻过顾家之女的乐善好施之名,她身上伤势无法作假,顾兄也不可能蒙骗于他。
一时间,怒从心起,转身看向身旁的僧人,咆哮开口。
“这就是佛宗的行事之法?!”
“如果不是顾兄出手,你们继一夜屠光黎氏之后,是不是又要杀死这名顾女侠,告诉我她已堕入邪道,你们在为民除害?!!”
“……”
这名僧人是佛门的白骨罗汉,六阶强者,负责跟进黎氏一案。
他跟在陈州牧身边,此时却被喷了一脸口水,哑口无言。
如果真的杀了顾月容。
哪怕陈州牧心中不忿,人已死,也无法再做什么。
谁想到,这女人运气竟然这么好,被人救了下来。
这么一来,解决变数的行为,反倒成了变数。
说起来……
白骨罗汉心头一动,无视口水,望向江贺。
“本座并不知晓此事,应当是有僧人嫉恶如仇,过于刚正,看不惯顾氏所为,所以才被怒心所惑,犯了嗔戒。”
“幸好有顾巡天,阻止了他。”
“不知那人如今在何处,本座必定严惩于他,让其面壁百年……”
“顾巡天你难道……”
“你还有脸问?!”
口水劈头盖脸的砸了过来,把白骨罗汉的话逼了回去。
陈州牧的咆哮之声,震得沿街窗户都在颤抖。
“你们佛门直接灭人满门,还自称为民除害!”
“如今这恶徒,截杀百姓、袭击官府之人,此等胆大包天之辈,自然是当场击毙!!”
“你难道还有异议?!”
陈州牧镇守巴州,却让佛门在一夜之间,把黎氏灭门。
对于不知情的百姓来讲,这是拍手称快的好事。
但是,对于陈州牧来讲,却是极大的失职,得知此事之时,险些气炸,颜面无光。
偏偏佛宗后续又拿出诸多证据,证明黎氏乃至顾氏等各个世家,似乎真的堕入邪道。
让他无从下口。
如今总算是找到了机会,宣泄了一下这些天的怒火与憋闷。
“顾氏之女似堕入邪道、顾白也只是布衣,不是官……”
白骨罗汉还想辩解,看着陈州牧愈发不善的眼神,声音越来越小,最终憋了回去。
唯有心中,仍然愤愤不平。
明明是他佛门僧人被杀,怎么整的跟罪大恶极似的。
至于什么顾氏之女,不还没死么。
一旁的顾月容,面色虽然苍白,双眸却是愈发明亮。
原本在她心中,佛宗乃是遮天蔽日般的庞然大物,实力达到六阶的佛门罗汉,更是令她望而生畏的强者。
但此时,先生只是带她来到了这里,讲述了前因后果。
并未添油加醋,也未煽风点火。
州牧大人便挺身而出,怒斥佛门——后者还唯唯诺诺,不敢还口。
这与她的想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时间,佛门在心中形成的庞大阴影,无声破碎。
先生与州牧大人的身影,愈发高大。
顾月容想起了先生昔日说过的话——
“纵然邪祟势大,可这天下,依旧是正道的天下!”
白骨罗汉知道由于清理黎氏之事,导致陈州牧心中对佛门产生了反感,又有顾巡天在旁,助长了他的气焰。
索性站在一旁,闭口不言。
让陈州牧跟顾巡天占据一时的便宜,那又如何?
真正触及佛宗隐秘的黎氏,已经被第一时间灭掉,这世上不会再有人知道我佛的真相。
什么布衣巡天,再是断案,又能如何?
还能给从死人嘴里撬出秘密不成?
他甚至都不可能救下顾氏那些小鱼小虾!
佛宗已经给他们贴满了“证据”,想要将这些“证据”推翻,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即便做到了,大不了再捏造一些。
而就在州府断案的时候,各地佛寺也在暗中传播流言,让更多人知道这些世家的罪恶,一同声讨!
当所有人都知道,这些世家明明堕入邪道,却被官府庇护,试图为他们翻案的时候……
佛寺再挑动一下情绪,引爆舆论。
官府迫于压力,必然会将这些罪人处死,以平民愤。
届时,什么布衣巡天。
不过是沽名钓誉的徇私之辈罢了。
白骨罗汉心中冷笑,却忍不住咽了口吐沫。
不知这神妙灵兽的肉,嫩不嫩。
……
白骨罗汉彻底沉默,陈州牧只觉无趣。
医宗修士很快赶到,以妙法替顾月容处理伤势,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便令其伤势痊愈,面色好转。
这般神奇的治愈之力,也让江贺心动不已。
治愈妙法的效用简单明了,实用性却丝毫不比妙笔之法低,二者各具特色。
佛宗道门之所以万世长存,也跟他们都拥有类似法门,并且愿意为平民百姓使用有关。
江贺打算找机会学一学。
救治完毕,顾月容求得陈州牧允许,归家探亲。
江贺则跟着陈州牧来到了州府,商讨案件细节。
白骨罗汉倒是想跟上来,却吃了闭门羹,拂袖而去。
入了室内,遣退左右。
陈州牧立即问道。
“顾兄,对于此案,你可有锦囊妙计?”
江贺没有回答,反问道。
“陈兄认为这些世家,并未涉及邪道,而是被冤枉的?”
“自然。”
陈州牧点了点头,皱眉道。
“若只有黎氏一家,我或许会因为这些秃驴擅自行动而生气,却也不会太过怀疑。”
“可是太多了。”
“涉及到五六家本地豪门,以前那些州牧、城官又不是瞎子,怎会一点察觉都没有?”
“可这些秃驴翻出来的证据又太多太完善,显然是有备而来。”
“我倒是验证了几个有误的,却也无关大局,才僵持不下。”
江贺微微摇头。
对面泼脏水,自己洗衣服……
这怎么洗的干净?
而且,这世家之案的下面,是足以毁灭洛朝的巨大地雷。
别说佛宗,他也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将其引爆。
既不能被牵着鼻子走,又不能轻易引爆大雷。
这般棘手的局面,就算是江贺,也很难有正常办法解决。
所以,他准备直接掀翻案桌。
根本不玩什么花里胡哨的破案解密,而是以最堂皇的大势碾压,救下顾氏等世家。
然后,请几位屠杀了黎氏的罗汉,往生极乐。
江贺开口说道。
“陈兄明日升堂断案便可。”
“此案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