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忙碌的江贺、陈香兰不同。
李画师本身只是普通人,也没有被牵扯到佛宗一事当中。
他追随江贺游历天下,当真只是游历学画,每到一处地方,都会寻找心仪之地,绘画写生。
在阴江城也是一样。
刚到地方,便沉醉在了那波澜壮阔的江景之中,整日背着画篓跑到江边写生,用画笔描绘那滔滔江水。
结果没过几天,李画师的行为就变了质。
某一日,他兴致满满的来到江边,正准备继续磨练画技,却被一名女子吸引了注意——
那女子衣着朴素,提着木桶在江边洗衣。
看上去颇为寻常,却令李画师怔在原地。
“芸娘……”
不知过去多久,他回过神来,却是轻声叹气。
“芸娘都已经走了十年,我在想什么……”
正如他当初对顾师所言,十余年前,他也曾娶妻成家。
可妻子体弱,临盆之时生了变故,没能挺过来。
幼子虽然暂时保住了,却也如其母那般先天不足,早早夭折。
连续经历丧妻丧子之痛,让李画师心力交瘁,将媒婆拒于门外,至今未有续弦。
此时,他便在那江边洗衣女的身上,看到了些许亡妻的影子。
不过,李画师倒也没有多想,否则也不会孤身至今。
他将此事抛于脑后,继续绘画,却怎么都静不下心来,脑海总是闪过昔日的画面。
直到次日,他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再次见到了那位洗衣女,心情却又自然而然的平静下来。
借着这份平静,他重新沉浸在了绘画之中。
待到日暮之时,洗衣女早已归去,他也从入定般的状态醒来,看着今日所绘之画,发现又有所精进。
只是,比起画卷,他的内心更是得到了满足。
就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他在家中绘画,妻子在旁磨墨,那般安逸的时光。
【你借绘画之名,于阴江世家之人口中了解情况,略有所得。】
【折返居所,却见李画师写生而归,不仅心境圆满,所绘之画亦补足缺陷,大有精进。】
【绘画亦绘心。】
【你知李画师始终挂念亡妻,因而落笔迟疑,如今补足心境,为其欣喜,亦心生疑惑。】
【遂决定随其一同写生,李画师欣然答应。】
李画师连续几日,每天固定时间起床洗漱出门,匆匆忙忙的,跟赶赴约会一般,夜半回来的时候,又满脸笑意。
这种怀春少年般的表现,就连陈香兰都看得出来。
这是焕发第二春了?
江贺替李画师欣喜之余,又有些疑惑。
他能感知出来,李画师身上没有多少女子之气,最近又都是去江边写生……
再加上,阴江城流传的各种水鬼传闻里,不乏女鬼诱人之类的事情。
江贺担心这家伙撞鬼,打算陪他一起转悠一圈。
到了第二天,江贺松了口气。
李画师关注的江边女子,并不是什么水鬼,只是一名普通的洗衣女。
看其衣着打扮,似乎是丧夫之女,生活拘谨,依靠为他人洗衣谋生。
至于李画师身上为何没有沾染女子之气……
原因也十分简单。
江贺陪他绘画半日,却见他丝毫没有与女子交流的意思,就连绘画也是滚滚大江,似是在抒发内心豪迈之情。
完完全全的沉浸在了绘画当中。
或许他只是借物思情,享受这氛围罢了。
对于李画师的选择,江贺丝毫没有干涉的打算,一同在旁边绘画。
只是,李画师绘的是江河之水。
他绘的却是江中渔民、江边百姓。
半天过去,洗衣女吃力的抬着衣物起身,正打算归去。
见到二人依旧在江边写生,迟疑片刻,走了过来。
“夫人何事?”
江贺的询问之声,将李画师从画中惊醒。
他循声望去,看到洗衣女轻声说道。
“江水之中有水鬼出没,二位先生注意安全,莫要久留。”
似乎只是单纯过来提醒一句。
洗衣女说完就要离开。
江贺倒是注意到,洗衣女青丝之下有陈旧伤痕,似猛兽所留,开口问道。
“夫人见过江中水鬼?”
洗衣女微微垂首,青丝遮住了双眸。
“嫠家夫君便是亡于水鬼。”
“抱歉……”
“先生无需在意,这阴江之鬼甚烈,白日也会出没,二位莫要久留。”
洗衣女微微欠礼,携衣而去。
李画师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想到其亡夫之后,一人坚持到了现在,心中触动,轻叹道。
“当真可敬。”
江贺微微点头,想的却更多——
李画师未能瞧见,他却透过那垂落的青丝,看到洗衣女谈起水鬼亡夫之时,眼中闪过的刻骨仇恨。
但是观其谈吐,却又过分平静,似乎完全放下了过往之事。
而且……
若身边之人亡于江边水鬼,寻常人会毫无心理负担的靠近江水,甚至每日大半时间都在江边洗衣么?
一个会主动提醒别人小心水鬼的人,自己却毫不在意,本身就是一件十分古怪的事情。
带着这种想法,江贺返回阴江城后,立即前往城府,拜访城官。
洗衣女年纪不大,夫君被水鬼所杀,应该就在最近几年。
府衙内应当有卷宗留存。
【你道明来意,阴江城官欣然答应,派人将水鬼害人之卷宗取来,予伱一观。】
【你翻阅片刻,便见洗衣女之卷宗。】
【其上记载,五年之前,阴江城夫妻于江边遭遇水鬼,夫为救其妻,舍身饲鬼。】
【其妻寻巡江之兵到来时,夫已亡于江中,不见踪迹。】
【巡江之兵借余留之迹,寻至水鬼,将其灭杀。】
【然,其妻却言,官兵所灭之鬼,非弑夫之鬼。】
【因其言,官兵再巡阴江,未见半点痕迹,认为其心神惶恐,记忆错乱,自此结案。】
江贺合上卷宗,心中已经有了判断。
对于亲眼见到丈夫死在眼前的女人来讲,那一定是刻骨铭心,难以忘记的一幕。
水鬼乃淹死、枉死之人所化,也具有面孔与特征。
很难说她会认错凶手。
但巡江之兵顺着痕迹杀死的水鬼,又不是假的,怎么会出现两头水鬼呢?
“未必不会。”
“刚刚诞生的鬼祟并不强大,就连谋害老弱病残都很困难,大多是借江水将人溺死,难以杀死勇猛青壮。”
“但如果佛寺花费精力培养鬼祟,害人之后又被灭除,代价太过高昂。”
“如果佛寺暗中饲养几头鬼祟,待到合适的时机,催化一头新生水鬼出来,再借新生水鬼的名义,猎杀江民。”
“哪怕被发觉了,官府消灭的也是新生水鬼……”
“不仅能顺利结案,代价也极低。”
心中思绪电转。
江贺开口问道。
“官府灭杀的这些水鬼,实力如何?”
“自然都是新生之鬼,没什么力量……因此受害之人多为普通百姓,很少有习武之人被鬼祟所害。”
阴江城官好奇问道。
“顾兄,你对阴江水鬼之事如此上心,莫非有了想法?”
江贺并未回答,转言道。
“阴江水鬼一事,若非天然,而是人为……”
“幕后之人能隐藏如此之久,必定牵连甚大。”
“你我就算查出什么,又如何担待?”
“顾兄多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这大洛天下,还有我这朝廷命官担待不起的事情?”
阴江城官并没有怀疑江贺的说法。
当风水无异状,不是天地之事,自然就只能是人为的。
这并不是什么新鲜想法,只是曾经那些阴山城官没能查出什么罢了。
他大笑片刻,又左右四顾,布置消音之法,传音说道。
“顾兄放心,若你我查出什么,可以先行汇报朝中……待到帝州来人,纵然牵连再大,也将水落石出。”
看到阴江城官一点莽的意思都没有。
江贺赞同颔首。
……
阴江水岸。
顾师一反常态,散金过后,决定在阴江城旅居一段时日。
陈香兰没有意见,李画师自然更没有意见了。
他每日早出晚归,流连于江畔写生。
这种规律的作息,陈香兰都有些忍不住,开口对他说。
“她丧夫多年,你也丧妻多年,与其天天往江边跑,不如直接请媒婆上门求亲。”
李画师迟疑很久,才开口拒绝。
“她至今未曾改嫁,应当仍思念前夫。”
“而我亦思念芸娘,不可将其视为替代。”
这也是李画师日日在江边写生,却从未主动与那洗衣女交流的原因。
他还要追随顾师游历,过不了多久就会离开。
只是一名过客,能借此思念亡妻,就足够了。
陈香兰对此嗤之以鼻。
她曾经行走江湖多年,最看不起这种优柔寡断的男人,喜欢就去追求,待到人家真的改嫁,就没有后悔药吃了。
不过,她忙于修行,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直到某日。
李画师在江边写生,却难以落笔。
这些时日,他沉醉于江水波涛之中,早已描绘千百遍,对江水之势已然烂熟于心。
今天的江水之势,却带给他莫名的阴寒之感。
正当他迟疑之时,忽然一声尖叫。
他循声望去,却见有青面獠牙、发丝披散之恶鬼破开江面,扑向岸边,刹那间便将一人开膛破肚,拖入水中!
这块江岸较为平缓,不止洗衣女,附近城镇百姓有不少来此取水洗衣。
他们见此情形,尖叫逃跑。
只有洗衣女待在原地不动弹,似是被吓懵了。
李画师也被吓到,却见血水荡漾间,似有黑影闪动,往洗衣女那里冲去。
他毫不犹豫的拔出防身用的佩剑,跟着冲了过去。
“快跑!”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话语。
洗衣女下意识望了一眼,却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
水流涌动,恶鬼再度破水而出,向她扑去!
李画师看到这一幕,目眦欲裂。
与此同时。
却见洗衣女似是练习过千万遍,抬脚踢翻盛放衣服的木桶,从中拔出一柄形似道门的宝剑,反手一剑劈在了恶鬼爪上!
接触刹那,恶鬼利爪似接触烈焰,猛地一收,惨痛大叫。
李画师一呆,脚下一滑,啪叽一下摔在了泥水里,茫然抬头,看向洗衣女。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