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文济在中堂圆桌的上首坐了,常胤绪和常万选依次坐了其右手边,常忆卿挨着常文济的左手边坐了,余下常万超和常万远也依次挨着常忆卿落座。
下人们端着盥洗的铜盆和茶盏鱼贯而出,随即跟着个爽朗的笑声“可是姑娘回来了,我是来晚了。”
一桌子人闻声看去,见是个着深褐色织锦缎面儿圆领袍的妇人,梳了个漂亮的牡丹头,只未饰珠钗,倒也清爽干练,随着下人们一溜进了中堂正厅,先与常文济几人见了礼,后指挥着下人们,将盥手的器物放好,上前服侍着常文济盥手。
“今日刚回来,本想着去给姨娘请安的,却是听说跟万达哥去校场了。”常忆卿由下人们服侍着盥手,笑着向柏氏道。
“姑娘这一路辛苦”柏氏熟练地帮常文济挽了袖口,之后调兑起热水“原是该好好歇歇的,一家子人,有什么可着急的。”
“六哥他们还没回来么?”
“教官留了课业,还没完成呢”柏氏将一颗龙眼大的药丸,浸在盛了糯米汁水的盥洗盆中,待它慢慢化开“我盯了多半天,后来阿通过去了,我就回来了,他俩大概还要晚些才回来。”
常忆卿浸了手在温水里,反复沾洗着“难为姨娘还要盯着”随即笑道“明年五哥的会试可该过了吧。”
“再不过,他老子可要打死他喽。”柏氏一手半遮了面,与常忆卿佯装私语道。
“你们这是生怕我听不到啊”常文济苦笑“再不过,再不过我也不管了,让老二直接给带到辽东去,要命他也得给练出来。”余下一众,抿着嘴窃笑起来。
几人盥洗后,用茶盏漱了口,柏氏井井有条地,安排了下人们将饭菜端上来,指点着布菜,因着人不齐,主菜只是个松鼠鱼另一份儿东坡肉,配了一整只咸水鸭,另辅了素冬笋和炒蕹菜,还有常万选的那锅文思豆腐。
菜上齐了,柏氏正要给常文济添菜,后者止住了她的动作道“你也累了一日,我们这儿不用人,你早些去用饭吧”想起什么,嘱咐道“秀宜不知道今日怎么样了,你代我去陪陪她,听说今早有了些精神,被这丫头”看向常忆卿笑道“缠了许久,你们姐儿俩自己说说话就好,明日我再去看她。”柏氏应下,与几人道了辞,领着一众下人出了中堂。
常文济待柏氏的脚步声远了,与常万选使了个眼色,后者犹疑了一下,苦笑了笑,起身去东厢取了一小罐子出来,放在常文济手边轻声嘱咐道“父亲还是莫要贪杯了吧。”
“哦~”常忆卿一手掩了嘴,一手指着常文济道“要不然让柏姨娘走呢,原是怕她跟娘告状您偷喝酒。”
“哝~”常文济揭开酒封,凑近品了品,嘴角含起一抹笑意“昨儿,刚从你院子里那棵桂花树下挖出来的,二十多年的女儿红啦。”
常忆卿恍然这是姐姐的那坛酒,眼角微酸,笑着将酒坛取了,另寻了几副酒器来,与几人温酒。烫酒的时候,一桌子的人都有些沉寂,炉子上煨着的酒壶,慢慢溢出些许蕴甜的醇香,不是那种腻得厚重,却多少给人一种踏实的温存,从瓶口扩散至每个人的鼻息间,似饮般顺着咽喉直下肚肠,让本该有些清冷的空旷厅室,好像一下子充盈了些人气儿,就像有些人,似乎并未走远一般。
“走的时候没想起来”常忆卿有些话堵在心口许久,一时间,也只是零碎地交织在脑子里,开口说的不知是何时的思绪“原是很不及这个的。”
“咱们喝了,也是一样的。”常文济淡淡道。
“那边相比大明”常忆卿略垂了眼帘,沉声喃喃“恐多有桎梏,纵是姐姐的性情,也怕是难免会拘着,现下...”看向常文济,眼中已多了些许水汽“也好。”
常文济点点头“不知对阳那孩子,如今是什么性情了,少时记得,还满是多情烂漫的。”
“亲政许久了,哪里还能是少时模样”常忆卿轻笑道“总不能一直依傍着母族,听闻尹氏这几年也越发有了年纪,耳目口鼻,有时定然也难顾得周全。”
“人么,心境总是在变的”常文济微微一笑“但想来,终究还是有些记挂的,为人父母,纵然再有心,儿女总还是放不下些。”
“父亲说的是”常忆卿在酒香中望向常文济,不知是否是醉了,一时感觉有种朦胧的恍惚“希望对阳哥,也能担得起日后的责任,不负皇上恩典。”
“朝鲜于大明,动辄便有牵扯”常文济神色凝重少许“历来也是各藩属中,交往最深的一个,仪礼典制无不效仿,由此也最怕鱼目混珠,颠扰是非,心怀不忠者借故生事。”
“父亲所虑,不无道理”常忆卿缓缓道,常文济闻言,第一次有些动容地看向常忆卿,见后者与之交换了个眼神继续道“不过为臣子,不好听风就是雨的,胡乱揣测”常文济收回目光“况且姐姐即使外嫁,也断不会让小人有机会触逆大明根本。”
“皇上圣明”常文济点了点头,笑容平添几分儒雅“天下事,哪件能逃得过皇上的耳目。”
“是”常忆卿笑着看了眼烧酒的炉子“呦,好了”起身执了酒壶给几人斟了,最后满了自己的那一盅,落座后捻起向常文济敬道“这杯便祝姐姐”略低了声“来日”扬了嘴角“顺遂喜乐,福寿绵长。”
常文济也双手敬道“也愿大明祥瑞久宁,丰安民惠,亘古绵长。”常氏兄弟几人皆起手敬了天地四方,而后几人一饮而尽。
常忆卿才饮罢一盅,两颊已似潘阳霞落,衬着如玉的肤色更是青春活泼,嘻嘻一笑“这次回来,我可要多在家待上一阵子了,京城闷死了。”
“公主府空落落的,你留家里也好”常文济尝了口松鼠鱼,满意地点点头道“那这次也留歌笑他们多待几日可好。”
“爹爹”常忆卿羞赧地佯装嗔怪“怎么老提他们。”
“有么?”常文济笑了笑“我宝贝闺女能回来,就是大功一件”想起了什么,看向常忆卿“徐大哥家清冷了这两年多,我俩商量着趁年关,大家一起热闹热闹,定了在莫愁湖那片院子,开个马球,让你尽兴。”
“爹爹最好了!”常忆卿合了掌,嬉笑着望向常胤绪“那是徐姐姐也会来喽。”
“你徐姐姐刚守完孝”常文济叮嘱道“你莫要让她被人指点了去。”
“知道啦爹爹。”
几人许久未见,便弃了食不言的规矩,闲话家常起来,却是有意无意,避开了常忆卿之前种种,待那一坛子女儿红半见了底,常文济说舍不得,要留个念想,让常万选收了。想着常文济明日晌午后就要出发进京朝贺,几人便早早散了各自歇息。
次日一早,怀远侯夫人常顾氏,从鸡鸣寺请香回府,常忆卿前去问安,又因着晌午之后,侯爷就要启程入京,便早早退下,留了怀远侯夫妇两人叙话,连午饭也是在屋里自己吃的。午时一过,一家子乘了三辆车,怀远侯夫妇一辆,常忆卿一辆,两个姨娘一辆,几位公子骑马随行,一路送了怀远侯去了码头。
码头边,挂有常家帆联的内河运船,已静静停靠在岸边,常文济下车后,将常顾氏从车上扶下来,两人挽着手,慢慢向岸边走去,一边走着,常顾氏一边与夫君叙着最后的叮嘱。
常顾氏一手搭了搀扶着自己的常文济的臂膀,婉软地嘱咐着“如今是晚了些,却也莫要急切了,行得稳妥才好。”
“莫担心”常文济笑着,用手轻抚了常顾氏的手背“内河水域宽阔平缓,往年都是这般走的,不会有事的。”
“这几年,朝廷为这漕运很是上心,也少了倭寇侵扰,可入了冬,水位本就减了,闸口过得慢,你们是逆流而上,可要小心些滩涂暗涌”常顾氏皱了皱眉“若不是为等那丫头回来,你也该早早启程,不似这般匆忙。”
“谁要等那丫头片子”常文济淡淡一笑“还不是你在鸡鸣寺不回来,我自己走了总空落落的”感到常顾氏一震“进香也是大事,保佑我这一路顺顺利利的”见常顾氏似仍有所虑,遂又道“放心,提前叫老二,接那丫头回来的时候,一路跟漕运打过招呼了,闸口都提前备好了,不会耽搁太久。”
常顾氏暗暗叹了口气“我让严嬷嬷给你多备了件大氅,水路寒气重,你腿受不了。”
“这些年早被你调理得好许多了,如今天寒倒也没什么感觉”见常顾氏不易察觉地微微皱了皱眉,忙道“我记得穿就是了。”后者眉头方才舒展开来,别过头,嘴角含了一丝笑意。
行至岸边,常胤绪先一步上船,指挥着下人将随行物品安置妥当,最后下船来,至怀远侯夫妇身边拱手一礼道“父亲,都准备好了,可以出发了。”
怀远侯点点头,看向身后的府内一众,目光,最后落在,站在最前面的常万超、常万选和常忆卿三兄妹身上“我不在府里的时候,万事听你们母亲安排,莫要让她操心”转看向常万超“老五老六的功课,你盯着些,别让你姨娘奔波了,还有试策”遂又看向常万选“回来我亲自查验”说着,看向后面彼此相视一眼,满脸愁容的常万达、常万清兄弟俩,忍不住笑了笑,最后目光落在常忆卿身上“好好陪着你娘,平日里虽不说,可心里一直盼着你回来呢”一旁的常顾氏略带嗔怪地看了常文济一眼,没有搭话,后者转身,轻执了身旁人的双手,在手心里握了握,最终沉声道“我走了。”说罢,转身向船上走去,常胤绪赶紧向常顾氏行了一礼,遂向身后一众拱拱手,之后赶忙跟着常文济上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