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听上去是个中年女人的声音“这,是从那小子身上搜出来的?”洪子听得这话,想着大概是小梅被堵在门口的时候,被搜出了什么东西,心想会不会就是文蕴荷让小梅去她房里拿的那个东西,担心会牵扯到文蕴荷,赶紧静下心来细听。
“是,夫人。”千暮锦的声音,恭敬中,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自矜。
另一方许久没了声音,正待洪子按捺不住想再往前凑凑时,只听得“这东西,你怎么看?”虽是问的,可洪子却感受不到话里的疑惑。
千暮锦没有立即回答,洪子只听得她不紧不慢道“花样确是同一款,若说巧了未免牵强,可真要坐实了,光一个花样子,也很难说。”
“绶媛,你我都知道,这种摸凌两可的话,实不该,是你说出来的。”对方的语气忽而有些不善,洪子不由得心里一紧。
只听得一阵窸窣,千暮锦似乎已经俯身拜下,语气却依旧稳如泰山,丝毫不乱“松都诸事,未有瞒得过夫人的,夫人自然明白,小的说的是实情。帕子虽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可东西是不是他的,花样子是不是出自其手尚未可知,毕竟有关暗枭,人,又是明国那边的,小的实不敢妄下定论。”
又等了好一会儿,对方缓缓道“巽主谨慎,是好事,可你当真,放心交给医院么?”
“权宗书这些年,既已将医院的药材买办,交予夫人手下的商行,又着实,为松都办了不少事,余下的那些个暗枭,也是他们帮忙找出来的,但毕竟,他手下的朴浩,能这么快攀附上咱们,来路总要谨慎些才好。”
“怎么”对方似乎比之前多了些兴趣“堂堂松都行首,还怕管不住男人?”
“管与不管,要看值不值得”千暮锦带了份熟识的坦然“这次,就用那小子,试试他们够不够分量。”
“然后呢?”文蕴荷听到有小梅的消息,禁不住追问道。
洪子歉意地看向已显出几分急切的文蕴荷,语气担忧道“行首,跟那位夫人说,今儿个典狱署会亲自审问什么的,还说......还说什么帕子的事情,现在还不用太担心,关键是在医院那边,后来,又说了什么黑什么暗的,我就听不太懂了,怕被她们发现,就回房了”说着,惴惴不安地偷瞄了一眼正凝神深思的文蕴荷,小声儿问道“文姐姐,我....是不是闯祸了。”
洪子说话间,文蕴荷的脑子,正急剧地思索着:若自己所料不错的话,洪子口中的夫人,应该就是当今大王大妃的二嫂,主上殿下的亲舅母,国舅尹元衡的妻室,郑兰贞。
郑氏来松都教坊从不露面,自来至走,皆住在母亲为她特别准备的雅间内。所谓雅间,其实也不是另建的别院,只一个比较僻静的院子里,稍大些的正房而已,对教坊中人也无特别禁忌,似乎正应了母亲曾说过的,大隐隐于市,而自己,亦如洪子一般,曾经无意间,发现了母亲的这个秘密。
同样,她见过小梅的帕子,识得,那上面的花样子,与自己唐只上绣的实属同宗,皆系母亲片刻不曾离身的贴身腰牌。这是母亲唯一不允许自己探问的事情,却是在自己带的所有唐只上,都明目张胆地绣了那令牌上唯一的一朵梅花,只说让自己一定不要摘下来,但这些年,文蕴荷仍旧于不经意间,从不同人的眼中,感受到了那朵梅花背后,不同寻常的权利与地位。
她知道,小梅的那块绸帕上,也绣有这朵梅花,样式若说是凑巧,实在是有些自欺欺人,而母亲的这般行事,大抵也是为着那朵梅花。如今,她心里最为疑惑的,便是小梅到底知不知道,那朵梅花所代表的意义,知道?可又为什么会这般放心交给自己,难道是一种试探?文蕴荷心里本不愿这样想小梅,再加上与其相识的这些日子,也感觉小梅应该不是这样的人,可母亲,似乎是已经对这帕子有了些算计,非要让小梅,因这帕子被典狱署抓到把柄,可最后为什么又要扯上医院?
若像洪子听到的,母亲好像是在用小梅试探着什么,想着洪子方才说的,小梅如今已经被带到典狱署的话,文蕴荷忽地打了个寒战:再不想办法,小梅只怕凶多吉少。
想到这儿,文蕴荷看向正一脸愁苦的洪子“没事儿,没什么大事儿,你不要管了,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你没见过他,我也没让你转交他什么东西。知道了么?”文蕴荷怕洪子不当回事儿,特意正色不少。
洪子似懂非懂,却又像是明白了些什么,缓缓,点了点头“知道了,文姐姐。”
“我现要出去一下,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娘要问起你,就说没见过我。”见洪子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文蕴荷心里却是莫名地有些不安,不知这样子,算不算把洪子也牵扯了进来,可事已至此,小梅那边要尽快解决,只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典狱署的刑牢里,昏厥在一堆杂草中的小梅,被腿上的一阵刺痛惊醒,脑子里开始快速回想这一整件事情:帕子留给文蕴荷,最有可能见过的,应该是千暮锦和洪子,洪子暂放下,千暮锦却是知道自己之前内医身份的,那日在松都,自己也暴露了知道暗枭的事情,那么帕子上的花样子便说不上是个疑点,相比之下,医院的态度就有些捉摸不透了。
朴浩和裴承男应该是知道黑梅暗枭的,权教谕和孙审药即使不知根底,也不全然是个局外人,但朴浩的话也说明,医院与教坊并不完全同道,自己,更像是千暮锦抛入医院这片深潭中的一颗石子,而朴浩,却像是打定主意,即使要让自己,在医院溅出了水花,也须得将千暮锦的裙摆弄湿。一时间,忽然想起前一晚朴浩与自己说的一番话,脑海中闪现的,是文蕴荷那日,询问帕子上花样儿来历时的神情。
正想着,外间的牢门开了,小梅知道马上要继续推鞠了,浑身不自觉打了个哆嗦,腿上的伤也牵带着刺痛起来,见来人开了牢门,下意识地挣扎着想往后缩,却是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只得任凭来人将自己架出刑牢。仍旧是上午的教场,两人将小梅的手脚分别拷在刑架的上下四条镣铐上,小梅一天多米水未进,昨日在医院被问了半日,今日又推鞠了一个上午,早已精疲力尽,全靠手上的镣铐吊着身体,尽力将头抬起,也只瞥见了一眼前方舍廊中的三双鞋履,遂又重重地垂下头去。
“说,这帕子你是怎么得到的?”小梅识得是那个经历官的声音。
小梅闻言,艰难地抬起头来,果然见那经历正目光凌厉地盯着自己,却又隐约带了些许忖度,右手里,正是那块绸帕,而一旁申奉事的目光,竟恍惚地游离在经历官持着绸帕的手上,经历官另一边的权教谕则奇怪地隔着经历悄悄瞄着那奉事,三个人看起来各怀心事。
小梅终究撑不住,垂下头去,缓了缓气息,气力虚弱却很是坚决“我没偷东西。”
“哼!冥顽不灵”经历官有些没耐心了“来人,继续推鞠,我倒要看看,他能倔到什么时候。”
皂吏将连着小梅手上镣铐的锁链向下一拽,小梅立时两脚悬空被挂了起来,两条手臂被拉得生疼,两个手腕也感觉要被勒断了,两名皂吏将锁链固定后,便各自拾起立在一旁的长杖,走到小梅的身后两侧。
“大人?”申奉事探了身子,向经历躬身一礼,见后者眯着眼睛又打量了小梅片刻,轻轻点了下头,遂向教场朗声道“推鞠。”
两名皂吏举起长杖,依次击向小梅的后背,长杖是用竹片做的,韧性很大,打在身上不会很实在,后劲儿却足,打的时候兼带抽的效果,因此开始几下,受刑人还不会觉得有什么,待得被打的地方红肿起来,便会又疼又痒,之后的每一杖再打上去,都会加剧痛苦。
果然,没到二十下,小梅已感觉整个后背火辣辣的,两条手臂已经麻到了指尖,早已跟后背上的痛比不得,整个身子悬在半空,随着竹杖的抽打,在刑架间轻微摇晃着,勒得手腕越发红肿,挣扎了几下,除了令发麻的手臂增加了几分苦楚,再无其他作用,即便如此,受过上午的推鞠,现下又饿得有些恍惚了,倒是让小梅多少对疼痛的感知模糊了几分,只紧咬着嘴唇,并没有叫出声音,但越往后,也还是有些支撑不住,头越来越低,终于昏了过去。
“大人,好像昏过去了。”昏迷中的小梅,费了半天气力,才把眼睛睁开条缝儿,模模糊糊看见一双黑靴子,遂仍旧撑不住,慢慢昏厥过去。
忽然间,一阵冰凉打在脸上,小梅被呛得咳嗽不止,张着嘴,大口大口地调整着呼吸,与此同时,一只大手掐住了小梅的下颚,强迫其抬起头来,一时间,背上的伤连带着手臂的酸麻,令小梅终于有些撑不住了“额...啊..”
经历官看向小梅,语气多了几分郑重“再问一次,这”说着,举了举手中的帕子“帕子,你是哪里得来的?”见小梅昏昏沉沉的,却仍旧缓缓摇了摇头,心下一阵厌烦,皱眉向一旁的申奉事,后者会意,下了舍廊,自一旁的炭盆中,取出一柄长杆烙铁,但见那烙铁头上,是个已经烧红的篆文‘窃’。
申奉事走到刑架前,将烙铁举到小梅脸颊旁,不紧不慢道“还是不说?”
烙铁上的热气冲到脸上,有一种难耐的灼热,发梢儿上残留的水珠溅了一滴在那烙铁头上,立时发出令人揪心的噗嗤声,吓得小梅整个人都不禁打了个冷战,真正有了些害怕,脸颊似乎已经感受到了那股滚烫,内心的恐惧将身子灌得冰凉,终有些坚持不住,哆哆嗦嗦道“我..”
“大人,那帕子是小的给他的。”一声清丽的喊声自教场门口传来。
申奉事收了手,一时莫名,撇过头去,见经历官正整理了衣帽,躬身步下舍廊迎了上去,遂顺其步履望去,眼中也闪过一抹诧异,撂下小梅,随经历一起,躬身迎了上去。
逃过一劫的小梅,此时已后怕得满身冷汗,从头到脚都在心有余悸地不自觉颤栗着,用尽全力缓缓将头抬起,稍稍回首,寻得方才那个救命的呼喊,正对上,文蕴荷同样惊惧中带有些万幸的目光,心领神会地向文蕴荷感激一笑,终于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垂下头,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