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弘二十五年的三月二十八,姜羡坐马车重新回到临邑。
今日的临邑有些热闹,街道的孩童们胸脯上挂了颗蛋,看起来滑稽又可爱。
大约是什么节,不过这些一向与姜羡无关,她没多理会,直接回了宅子里。
但刚进第二道门她就闻到一阵香味,厨房里吵吵嚷嚷的声音传来。
“让你当老好人,这下好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人鼻子跟什么似的。”
接着是罗规的声音,似乎有些委屈:“那我也不知道他们这么不客气,一张都不给我留啊。”
然后是吴轲文在劝和:“不要紧不要紧,姑娘也不一定今日就能回得来。”
便是回来,也从不讲究这些习俗的。
听到这些说话声,姜羡停在了去书房的路上,后知后觉想起来,她确实是让吴轲文和罗规留在这里照顾萧淮景。
怪道这次回来总感觉哪里有些奇怪。
随即轮子向姜羡滚动而来,有人把方才的情况解释给她听:“罗掌柜的妻子让他从家里带点夏饼过来,但半路被邻人拦下,夏饼尽数分了出去。”
“罗掌柜妻子恼他没办成事,吴郎中正在旁劝和。”
“最后吴郎中买了米面和蛋,罗掌柜的妻子直接过来借用庖厨开始现做。”
姜羡转头。
坐在轮椅上的萧淮景唇角含着笑,姿态有些悠闲。
萧淮景伤势恢复得不错,只是不好走动,吴轲文就弄了这么个轮椅。
姜羡点了下头。
这些琐事她不在意,厨房三人也没有很吵闹,她便抬脚往书房走去。
书房里有一副画,是前朝的《庄甫元林居图》,姜羡偶然得到的。她此去文都县听到了些消息,打算把画拿去做人情。
但她一向对这些没兴趣,也不知把林居图收归哪个箱底了。
姜羡把书房都翻遍了,又用钥匙打开不知道第几个箱子的锁。
满满当当的诗画映入眼帘,她每一卷都从侧边看了过去,在书房门口出现细微声响时,才终于找到了自己要的那一幅。
这时距她回来已有三刻钟时间。
隔着帘子和一扇门,去而复返的萧淮景在门口喊:“姜姑娘,姜姑娘——”
见她没应声,那人又改了称呼:“姜姜——羡羡——小羡羡——”
神经病。
姜羡面无表情把书房的门打开:“有时间让吴轲文给你看看脑子。”
听她拐着弯骂自己,萧淮景也不生气,反而笑得眼角都沁出了泪水。
姜羡本来真的只是单纯嘲讽,见他如此,反而认真思考起萧淮景的精神状况,别得了癔病才好。
她不耐道:“有事快讲。”
萧淮景转了转手中瓷碟的盖,示意姜羡看这里:“受罗掌柜之托,给姜姑娘送夏饼。”
“罗掌柜的妻子还说——”他清了清嗓子,模仿林青娘的语气,“吃夏饼,挂鸡蛋,希望姑娘这一整年和往后的每一年都瑞祥高映、安康美满。”
“哦对了。”
萧淮景又补充:“吴郎中说你最迟今日应当会回来,今日是立夏,罗掌柜的妻子送完夏饼就携同罗掌柜一起回去过立夏了
——见你在忙,没敢来打扰,只让我帮着告个假。”
姜羡沉默片刻:“我知道了。”
其实也没什么假可告的,罗规最近的任务就是照顾萧淮景。
姜羡扫了面前的人一眼,忽然说:“你该让影七接你回去了。”
虽然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但像萧淮景这种人,当真修身养性一百天,身边的天都能被掀翻。
主要她这段时间应该都会待在临邑,不太想看见萧淮景。
没料萧淮景一点没有要走的意思,可怜巴巴道:“你赶我走……”
“我这腿往日就有旧疾,现在更是雪上加霜……”他的眼神活像在看负心汉,痛心疾首道,“你把我一个半残废赶出去,这不是要置我于无路之地吗?”
姜羡:……
她不欲多说废话,“啪”一声干脆利落地把门给关上。
萧淮景好像没有感受到自己的不受待见,带着笑意的声音隔着一层木门传来:“你夏饼不吃了?”
“不吃。”
听到这个回答,萧淮景盯着门口看了片刻,眸光略有些暗,不知道在想什么。
随即他眼睛一闭一睁,又恢复了方才的样子,悠闲打开盖子,边转轮子边津津有味吃起夏饼来。
外圈一层酥脆,里面入口却油软劲道有弹性,咸香适中不腻人。
罗掌柜这媳妇儿手艺真不错。
萧淮景慢吞吞咬着饼,慢吞吞转回客房。
……
罗规回家过立夏,一直到酉时末,方从家中过来。
姜羡把他叫去,拿出《庄甫元林居图》:“下月初八是文都县县令的五十岁寿辰,到时候你把这个送给他。”
画作已经妥善包装好了,罗规接过去应下。
犹豫了会儿,罗规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我媳妇让我问问姑娘吃夏饼没有,可还合胃口?”
萧淮景拿来的那些夏饼没送到姜羡手中,但庖房里还有,姜羡是尝了点的。
不过她向来不知道如何热情地夸赞,只冷冷淡淡地颔首。
片刻后她又补充:“……很好。”
罗规高兴起来,摆手说:“我媳妇就怕姑娘吃不惯,也不是什么精贵东西,只是刚好是节日,又听吴郎中说您今日应当会回来,她便非要拿些给您尝尝。”
姜羡“嗯”了一声,又交待了一番事宜,便独自出了门。
而另一头的客房内,一个身影也灵敏悄然进入。
影七抱拳:“主子。”
萧淮景把玩着蜡烛,把方才练字的纸放在烛火上方,很快指尖就只剩下一堆灰烬,火舌甚至沿着纸张烧到手上。
他没在意足以烫伤手的温度,也没在意影七的不请自来,甚至没说任何一句话。
影七犹犹豫豫着,深吸一口气:“主子,您……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萧淮景神情意味不明,声音很轻:“影七。”
“你此次立了功,合该有赏——”
“但也不至于管到我头上吧?”
他的音色与烛光似的忽明忽暗,影七握拳,半跪,沉声道:“属下不敢。”
“属下只是……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再此处耽搁时间。”
分明往日就算受了再重的伤,主子也不会给自己任何多余的休息时间。
闻言,萧淮景轻快地笑了:“你不觉得这里很自在吗,反正他们也以为我已经死了,为何我不能自在几天。”
影七说:“他们没见到主子的……尸体,是不会相信的。”
萧淮景随意道:“不相信就不相信罢。”
俗话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像他这样的祸害,本就不该是早死的命。
有些人都没下地狱,他怎么舍得下地狱呢。
他突然觉得很没劲,有些意兴阑珊:“如果只是这件事,以后你不要过来了。”
影七紧抿着唇:“……有个问题属下困惑许久了,只是不知当问不当问。”
“哦。”萧淮没多大兴趣,“那你就别问了。”
影七:……
他还是忍不住开口:“主子,您非要留在这里,是因为姜姑娘吗?”
“嗯?”
萧淮景来了兴致:“说说你的想法。”
影七组织着语言:“姜姑娘确实仙姿佚貌,更难得的是多谋善断,与大多数男子相比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属下这些年冷眼瞧着,她却是个淡漠性子,主子若有其他想法……”
萧淮景有些无语。
还以为自己这个木头属下能发现点什么呢。
他轻笑了声没作答,影七却从他不以为意的态度中窥出了一二,倏然住了嘴。
也是。
隐忍多年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的政客怎么可能轻易沦陷,沉溺在私人情感之中。
主子执意留在这里,定然是有别的重要事情。
影七不再多说,静悄悄来,又轻飘飘地走。
萧淮景看着影七离去的放向,慢吞吞滚动着轮子,想出门赏赏月。
二十七的弯月很暗,但挂在极暗的墨蓝色天空中也便显得熠熠生辉了。
他叹了口气,想到影七的话,又觉得有些好笑。
从初次见到姜羡,到现在已经……四年了吧。
四年之间,虽然当时瘦弱的小姑娘以揠苗之势拔高,竟比一般成年女子的身量还要高些,并且出落得很漂亮,但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啊。
他倒也不至于没人性成这样。
此时的萧淮景很有自信,完全没想到不久的将来,自己会变成“没人性”的典范。
萧淮景现在想的是,他这些年多次去调查姜羡的背景,得到的结果都是相同的普通。
可问题就出现在姜羡普通的身世之上。
一年多前他只是试探着给姜羡抛出了橄榄枝,可后来姜羡用行动交给他的答卷……真的过于完美了。
若是同龄人,他大抵会赞叹一句惊才绝艳,并庆幸自己和她并非处于对立关系。
但不是。
姜羡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乡邨姑娘,父母早亡,叔婶不待见,甚至都没念过书。
这已经诡异到不能用天赋异禀来解释。
这些日子萧淮景总在姜羡的宅院里打转,乃至书房他都悄悄进去过,却仍旧一无所获。
不过想来也对。
若真有什么重要东西,姜羡怎么可能允许他在这里住下。
毕竟这位姑娘可没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原则,她从来都是信人一半,再留一半心眼。
月亮越爬越高,萧淮景抬头向上看,熹微的月光抵不住夜晚浓厚的黑色,呼吸间都是黯然无光的寂静,他慢慢滚着轮椅,不知不觉就到了院子里。
意识到自己走过头后,萧淮景正要离开,却见暗处一影子向这边走来,脚步有些踉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