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的某天,天气晴好,福满堂照常营业,却意外来了三个不速之客。
罗掌柜暗暗皱眉——有了曹氏那日在福满堂门口撒泼,他自然知道面前三人是自家东家的叔婶堂妹。
可那时候结果并不太愉快,如今这几人皆一脸笑是什么意思?
他赶紧暗示徒弟去传消息给东家,自己照常客气道:“几位在一楼用食,还是需要一间包厢?”
姜自盛今日是受人之托带妻女而来,当然不能躲在包厢内。
顾客最大,罗掌柜只能把人安置在一楼大堂,并吩咐小二多注意这边。
姜自盛礼貌携妻女落座,期间也并无甚奇怪举动。
但风平浪静下往往隐藏着最大的变数,罗掌柜隐隐有些不安。
果不其然,还没等姜羡抽身过来,就出事了。
正常用食的姜自盛筷子正伸出去要夹对面的一碟糯米藕,手却突然抽搐起来。他不小心打翻碟子,抓住胳膊捂着腹部,身体似乎有些不受控制,凳子一倒坐到地上,神色痛苦。
这边动静太大,引得其余人纷纷看过来,只看到姜自盛口吐白沫的一幕。
罗掌柜心里一凉,下意识看向门口,可素来效率高的东家却迟迟未出现,徒弟也不知到哪儿去找人了,同样迟迟未归。
罗掌柜当机立断让人去找郎中,自己忙到了姜自盛旁边,却被姜灵喻一把推开。
十足孝女模样的姜灵喻伤心地瞪着罗掌柜,想挤出几滴眼泪却没能挤出来:“你走开!”
随后她跪在姜自盛旁边,哭着说:“爹,你怎么了?”
曹氏似乎才反应过来:“孩儿他爹——”
曹氏怒转向罗掌柜:“我孩儿他爹出门前还好好的,怎么在你这儿吃了点东西,就变成这样了?!”
“今日掌柜的不给我们个说法,怕是不能善了!”
罗掌柜紧皱眉头。
片刻后他道:“这位夫人先不要激动,鄙人已经去请了郎中,想来很快就会过来了。”
“若真是因为我们让这位老爷有什么事情,我福满堂必会负责。”他顿了顿,看向四周,“但若有小人意图栽赃诋毁,我们也绝不轻饶!”
曹氏红着眼:“你什么意思?!”
“你的意思是我特意给我孩儿她爹下毒?!就为了栽赃你们?!”
“大家评评理啊。”她长袖抹泪,“这家食肆是我侄女儿的,她前段时间与我们闹了点不愉快,已经快一个月没回家了。”
“她父母早亡,是我一手把她拉扯大,我一个长辈还能和小辈斤斤计较不成?便想着来这边找她示个好……”
曹氏咬牙:“没想到……没想到!一个小姑娘,竟然心狠至此,要谋害她的亲叔叔!”
上个月曹氏在福满堂的事情不大不小,这会儿有人认出了她,一传十,十传百,大家便都知道了她是福满堂东家的婶婶,也知道了事情的大概经过。
看戏的人顿然脑补出十几个不同版本。
“我那时候就觉得姑娘家家开着这么大的食肆,一点儿不安分。”
群众窃窃私语:“是啊,叔婶想借点钱就露出一副刻薄的嘴脸,丝毫不知兄友弟恭为何意
——如今一瞧,真是没看错。”
小小矛盾就要赶尽杀绝,果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听着周围的指指点点,罗掌柜脸色很不好看:“夫人慎言。”
见郎中还不过来,罗掌柜有些心急……至于曹氏则暗暗勾起唇角。
他们今日这事是计划好的,自然不会让郎中顺利过来。
偌大的一楼大堂一度陷入僵持状态,有人暗中得意,有人提心吊胆,更多的是怀抱看戏姿态的食客们。
终于有个身材高挑纤瘦的中年男子迈步走出人群,打破现下的局面,沉声开口:“我幼时跟着父亲学过一点医术,这病人好像情况不太好,若不介意,我能先瞧瞧看吗?”
罗掌柜抿唇,眸光微暗。
他第一时间就让人去找郎中,意思是——至少郎中要是自己人。无论如何都先撇清关系,可不知为何派出去的两人都没完成任务,半路还杀出个程咬金。
可众目睽睽之下,他若多加阻拦,嫌疑便更大了。
罗掌柜心底叹口气,由着那中年男子过来查看,只盼着东家赶紧到来。
那自称是郎中的男主细细查探后,问曹氏:“你们今日在家时可曾吃过什么?”
曹氏白着脸,摇摇头:“没吃什么,我们就是来这儿想和我侄女儿一起用顿早饭,与她道个歉的。”
一听这话,周围人略表同情。
——身为长辈的都低头道歉了,小辈却连面都不出。
突然曹氏像想起什么般:“我孩儿他爹近日身上有些不大爽利,找人配了些补药,晨起就喝了……与这个有关系吗?”
“是哪些药?”中年男子不确定,“我需要看了才能回答。”
曹氏恰好带了药方:“这药已经吃了几日,效果很好,今日正打算顺路再配些。”
中年男子接过去凝眸看了起来,越看额间的纹路越深,余光瞥到桌上剩下的饭菜:“怪道怪道……”
姜灵喻咬唇忍不住出声:“是方子有什么问题吗?”
中年男子看了药方后,又闻了闻饭菜:“这药和饭菜大抵都没什么问题,只是一同食用便有大大的问题了。”
“我就知道!”
毫无预兆地一道陌生的声音响起,一个穿着麻布短褐的小二高兴大叫起来。
“我就知道和我们福满堂没有关系!”
他带着得意的笑容冷漠道:“你们自己吃了药不注意禁忌,反来赖我们!”
罗掌柜凌厉看向那小二,只觉他冒进。
无论是不是被洗清冤屈,如今躺在地上的姜自盛生死不明,他们总归不该这种态度。
姜灵喻深呼吸,不看小二激动到扭曲的脸,攥着手指问中年男子:“我爹爹,会……如何?”
中年男子语调低沉,一字一顿:“轻则昏迷,重则瘫痪。”
姜灵喻仿佛一下子就没力气了,瘫坐在地上,不可置信:“呜呜,爹爹——爹爹。”
身边是半跪着垂眸不语的曹氏。
罗掌柜这时候必然要站出来表明态度了。
他姿态放得很低,心中也觉得是无妄之灾:“这位老爷的事情虽不是我们主观迫害,但说起来我们也有没了解情况的责任,在这里先与三位道个歉。”
曹氏不回这话,从一动不动的木偶到和姜灵喻一起大哭:“孩儿他爹啊,你若昏迷不醒,留下我一个妇道人家和尚未及笄的姑娘,往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啊。”
刚刚那小二双手环抱着胸,好像没察觉到时机不对,嘚瑟说:“让你们黑心肝,自己身体有问题不去医馆,反倒赖我们!”
“闭嘴!”
罗掌柜差点被他气死,毫不犹豫甩了那小二一巴掌。
刚刚他还能勉强理解小二对昭雪的喜悦,如今姜自盛情况不明,这句话不是火上浇油?!
罗掌柜提高音量:“鄙人管教不利,再次与三位道歉。”
他余光瞥向四周:“为表歉意,福满堂自愿捐助五十两银子予其调养身体。”
周围霎时一静,众人皆震惊。
五十两银子!
农户人家一辈子都挣不到这么高的数!
虽有个拎不清的跑堂小二捣乱,但身为掌柜之人态度还是不错的。就在众人觉得曹氏和姜灵喻会接受罗掌柜的提议,事情到此落幕时,姜灵喻忽然猛然转头:“娘,是表姐!是表姐!”
曹氏伏在姜自盛身上哭泣,还不忘善解人意:“喻儿,别乱说,是我们的不小心,怪不到你表姐身上。”
众人皆觉得这母女俩善良又可怜见的,到了这份上也不愿怪别人。
就在此时,方才只干嚎的姜灵喻终于被逼出来几颗晶莹的泪珠:“真的是表姐——娘,娘,你信我啊。”
她哭得梨花带雨:“前阵子表姐看到我们从药铺出来,特意问我爹爹近日吃什么药,我以为她是关心,如今想来,竟是恶毒的筹谋!”
她呜咽:“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如果我不把爹爹在吃药的事情告诉表姐,爹爹也就不会有事了。”
母女俩抱头大哭:“不怪你,这怎么能怪你呢。”
这一出戏,简直是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还有人惊讶——真是福满堂东家设计毒害自己的亲叔叔?
围观者出声提议:“不如让这妇人的侄女出来一对峙,事情不就明了了?”
方才那得意的小二神色一变,尖叫起来:“不,不行!”
而罗掌柜也只是瞪了小二一眼,干巴巴地解释:“我们东家近日有事,不能过来。”
两人的态度在众人疑心之时,无疑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罗掌柜也是有口难言,他总不能说自己去请东家过来了,只是没请到——不是更显逃避?
可对于围观者来说,姜羡的匿而不出,更是坐实了姜灵喻的话。
看着众人各式各样的神情,罗掌柜心也一寸寸凉下去。
给了希望又徒然掐灭,一环套一环,原先他只是怀疑——这下可以确定是有人蓄意找事了。
东家迟迟未到,只怕也是被什么给绊住了脚。
罗掌柜绞尽脑汁也没想出,这种情况下他怎么样才能挽回福满堂的名声。
罗掌柜做最后的解释:“我们东家素来以礼待人,决计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请大家给我们一点时间调查。”
虽这样说,可他深知,即便以后证实了福满堂清白,福满堂的名声仍旧会大打折扣。
有的人只会相信他所坚信的,有的真相时间过了就没有任何价值。
曹氏和姜灵喻坚强地扶起姜自盛,大失所望的样子:“没什么好查的,是我们没把她教好。”
“与你们东家说,日后我们两家人桥归桥,路归路,就算遇见也当做不相识罢。”
见曹氏只是宣布断绝关系,一点没有要向自己侄女讨个公道或赔偿的意思,看到的人更是暗中指责那枉顾孝义的福满堂背后东家。
罗掌柜眼睁睁看着她们离去不敢阻拦,看客们也都放下碗筷散了。
——开玩笑,福满堂东家连亲叔叔都敢算计,万一哪里得罪了她,给自己下毒可怎么办!
而方才帮曹氏说话的几位客人,离开福满堂后皆到了离水云间很近的一条小巷领赏钱,包括……那位“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