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山饭店’坐落在镇中学对面,虽然到了饭点,前厅里却冷冷清清,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汉子,见一对衣着光鲜的‘情侣’(最起码他是这么认为的)领着一个戴眼镜的学生娃进门,急忙招呼到店里最安静的雅座,没想到姑娘张嘴点了最便宜的四道菜。
清拌黄瓜、
油炸花生米、
油渣炒菠菜、
冬瓜鸡蛋汤。
三素一荤,量足还花不了几个钱。
老板摇摇头,满脸失望地走进后厨。
苏思安再次被玉美的精打细算所折服,‘油渣炒菠菜’显然是乡村饭店里最实惠的一道荤菜了。
油渣虽然是厨房里熬大油剩下的副产品,但是用它炒菜油水特别足,春天的菠菜虽然价格极低,却是预防近视最好的食疗。
这两样正是苏杨眼下急需的。
好一会儿不见有人上茶水,苏思安以为胖老板嫌玉美点的菜没有挣头,不愿伺候,却听到厨房里一阵叮叮当当炒锅翻动的声响。
四道菜诸一上桌,上菜的伙计还是老板,看着他肩头油腻腻的汗巾和满脸的汗水,苏思安知道这小店前前后后就是他一人操持。
胖老板的手艺果然名不虚传,虽然只是四道极为普通的小菜,吃起来却极爽口。
苏思安禁不住细细的打量起柜台后的老板,或许这应该是他见到的众多老板中最不入流的一位了,与同行们西装革履、春风得意截然不同的是,此人油渍麻花,满面落寞,更像是一位三年讨不到工钱的打工仔。
这一刻,苏思安突然理解了眼前的胖男人,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贫穷是所有农家的通病,无论餐馆的名气再大,他们实在消费不起。一个没有客源的店铺,再好的手艺也无法成为收入的支撑。
苏思安吃饭很少,看着妹妹狼吞虎咽的吃相,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前台买完单,快步走向对面的百货店买了一双三十八码的运动鞋。
可以想象苏杨穿上这双鞋时激动地心情,两个月了,亲爱的二哥今天终于解决了她的困惑。
每天早上穿小鞋晨跑实在太难受,那一刻她才突然理解了前辈们‘妇女解放’为什么先要从解放双脚开始做起。
十年后,当苏杨研究生毕业进入市人民医院做了医生,拿到薪水后第一件事便是为全家每人买了一双合脚的运动鞋,她还特意找了一家小餐馆点了一道‘油渣炒菠菜’,却再也找不到记忆中的味道。
庄稼地里处处都是苦力活,辛苦了一上午的乡亲们饭后稍作休息,苏居安却不敢停歇,一个人干的正起劲,耳边传来一阵清脆的车铃声,抬头看,见二弟单脚点地,身后是自己日思夜想的玉美姑娘。
“思安,你俩咋走到一起了?”
“瞧你这话问的”,玉美跳下车后座,俏脸顿时红了半边,没好气的说:“赶集碰上的。”
苏居安莫名其妙,自言自语道:“今天也不是逢集的日子呀。”
苏思安脱了鞋袜,卷起裤腿下了泥堆:“玉美姐去给苏杨送生活费,我们在学校门口遇见的。”
苏居安一愣:“这几天尽忙活菜棚了,冷忘了小妹,苏杨还好吗?”
“还没饿死!”
玉美哀怨的白了一眼苏居安,“满眼菜棚、菜棚,想过小妹怎么吃饭了吗?”
苏居安受了抢白,诧异的望着玉美:“小妹怎么了?”
“小妹这些日子为了省钱每天只吃两个馒头,她的长裤子都变成短裤了,还有脚上那双小鞋······你这个哥是咋当得?”
苏居安愕然,拍拍脑袋自责道:“瞧我这些日子忙糊涂了,吃饭都要娘送来,晚上就躺在草苫子里迷瞪一会儿,小妹的事确实疏忽了。”
“真是个疯子!”玉美看了一眼苏居安,满腔愤恨顿时化为乌有。
从外观开,现在的苏居安确实像个疯子。
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爱到骨髓深处的男人如此邋遢的一面。
他的头发或许一个月没有清洗打理了吧,污泥糊在上面,生生变成了老人嘴里的长毛子怪。
溅满了泥水的衣服仿佛一副坚硬的藤甲。
满脸的倦容说明他有些日子没有睡过一夜好觉了,草苫为床,苍穹为被,他这是在拿命跟老天爷对赌啊。
苦命的男人!看到身后这座修整一新的泥墙,让我怎么忍心再去责备你!
“居安,我不应该冤枉你,这些日子你受罪了,为啥不多找几个人帮忙呀?”玉美心疼爱人,声音一时有些哽咽。
苏居安扬起头,局促不安的看着玉美:“我们村穷啊,大家趁农闲去北乡打短工挣点化肥钱,让他们在这里白干,我心里实在故意不去呀。”
“那你就这样苦自己呀。”
“苦日子快熬到头了。”
“你好歹得活着,你累死了,我怎么办?”秦玉美泪如泉涌,赌气的拾起地上的铁锨。
玉美回家时天已傍晚,看到父母气呼呼的坐在饭桌前,知道一定是为了自己上午拿钱的事。
“大妮,咱家里遭贼了。”当娘的开门见山。
“俺拿的。”女儿承认的很干脆,掏出钱甩到桌子上:“上赶着给人家,人家还不要呢”。
闺女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顿时激怒了王巧珍。
“赔钱货,早知道这样,生下来就该掐死你!”话有些哏,连一旁的丈夫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你个当娘的,说的什么话?”
“住嘴,都是你惯出的毛病!”。
秦尚关是个精明汉子,见老婆发了怒,赶紧避其锋芒。“闺女,你拿钱干啥去了?”
“帮苏杨交伙食费。”
“你是谁呀,苏居安的未婚妻?订婚了吗?苏居安的媳妇?结婚了吗?啥也没有就上赶着贴钱,贱不贱呐,玉换也在镇上上学,咋没见你为她上过心?”玉美娘大腿拍的啪啪响,一时声泪俱下。
面对母亲的疾风劲雨,玉美却是出奇的平静:“为人莫欺少年穷,苏家,女儿嫁定了”。
“我滴个天哪,秦尚关,你养的好姑娘,她要造反呢。”秦尚关知道老婆是个混不吝,犟脾气上来谁也治不住,一时气结。
“娘,女儿不能让自己懊悔一辈子,苏家现在是穷,但是人家有四个争气的孩子,姐姐大学毕业做教师,姐夫又在政府里做事,弟弟在BH市最大的酒店做厨师,妹妹更是上大学的好苗子,人家眼下虽穷,前途光明着哩。”
“房子!我要他为你盖四间砖瓦房,我要他三媒六聘风风光光的娶你过门,他苏居安能做到吗?”
“我看能!”一旁沉默不语的秦尚关突然趿拉着布鞋站起来:“大妮有眼力,过日子过日子,最终还是过人的日子,这年头,闺女找有钱的婆家容易,找忠厚有前程的人家,难!就为姑娘这番苦心,苏家没有新房我也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