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唐昭宗景福二年(893年),索勋被杀,李弘愿、李弘定、李弘谏三兄弟拥立张淮鼎之子张承奉为节度使。
按照惯例,张承奉立即派出使者前往长安,向朝廷奏请节度使旌节。次年十月,唐朝派出使者至敦煌,授予张承奉银青光禄大夫、国子祭酒、监察御史、上柱国官职,但没有任命他为归义军节度使。
显然,唐昭宗对索勋印象不错,索勋被杀,唐昭宗持保留态度,他决定先给张承奉一些虚衔,观察张承奉的表现,再作打算。
唐朝的赐官,虽然未达到张承奉的预期,但也聊胜于无。张承奉欣然接受,并上表谢恩。
此时对于张承奉来说,他最大的问题不是与朝廷的关系,而是与扶他上台的李氏兄弟【表兄】的关系。
张夫人拥立张承奉上台后,大权掌握在她的儿子李氏兄弟手里,并以张夫人(此时应称之为“太夫人”)为精神领袖。
张太夫人并不直接执掌军中事务,而是身居幕后垂帘听政,由他的几个儿子出面主持归义军的日常工作,儿子们遇到疑难问题才来向太夫人请示,请她“见机取胜”。
参与杀死索勋政变的是李弘愿、李弘定、李弘谏三兄弟。张太夫人还有一个儿子叫李弘益。大概是因为年纪小,李弘益并未参与政变,但在李氏掌权的时期,李弘益也出任侍御史,成为归义军实权派人物之一。
在李氏兄弟中,核心人物是李弘愿和李弘谏。而李弘定一直担任瓜州刺史,主要负责瓜州军事防务,其人不在沙州敦煌,所以参与归义军幕府事务比较少。
李弘愿和李弘谏被敦煌人称为“长史”和“司马”。所谓长史、司马,其实就是一个管政、一个管兵,两人分别掌握文武大权的意思。可是长史、司马在唐朝是州一级的属官,李弘愿、李弘谏称长史、司马,有点纡尊降格的意思。李弘愿、李弘谏吸取索勋过于张扬而失败的教训,希望低调行事,掩盖独揽大权的事实。
李弘愿、李弘谏掌握实权,张承奉被架空,成为可有可无的傀儡。
公元893年,李氏兄弟压抑不住自己的野心,直接派遣使节东去长安,向朝廷夸耀自己的功绩。李弘愿直接请求朝廷授予他“归义军节度使”的头衔,并请求让他最小的弟弟沙州司马接任沙州刺史一职。
李弘愿**裸的野心引起了朝廷的警惕。尽管皇帝不愿意看到张氏执政。但对于这样一个毫不掩饰自己野心的李氏家族,朝廷对他们的忌惮比对张家更多几分。
于是朝廷只承诺让李弘愿担任沙州刺史,归义军节度副使。尽管这也是一个看上去位置很高的职位,但是将来的归义军节度使张承奉,显然比这个节度副使更具有权威。
随着张承奉的日渐成长,李氏兄弟越来越担忧自己的前程,因为他们这几年的所作所为都落在张承奉的眼里,虽然他没有表示任何不满,可是不代表他的内心对此毫无波动。
不过李氏兄弟保护张承奉免受索勋之害,对张承奉是有恩的。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张承奉不甘心权力落入两位表哥之手,他暗中联合敦煌的张氏家族,伺机夺回属于他的阿肯宝石。
张议潮家族自称南阳张氏,但敦煌还有一个规模更大、门第更高的清河张氏。张承奉在张文彻等人的支持下发动政变,张太夫人以及李弘愿、李弘谏、李弘益均被张承奉的部队控制。考虑到张太夫人【姑母】和李氏兄弟曾对自己有恩,张承奉没有杀死他们,而是让张太夫人出家为尼,将李弘愿贬为西州刺史、李弘谏贬为侍御史、李弘益贬为衙推,再勒令三兄弟自杀,以保全他们个人和家族的名声,免受牢狱之苦。
张太夫人有四个儿子,这里只提到三个,还有一个儿子李弘定,时为瓜州刺史,因为没有直接参与李弘愿的揽权行为,所以张承奉没有让他自杀。
张承奉发动政变后,重用了大量出自清河张氏的人士。
首先是张文彻,他在张承奉建立西汉金山国后出任“头厅宰相”。西汉金山国实行集体宰相制,宰相兼任吏部尚书者称“头厅宰相”,也称“大宰相”,是众宰相中的首席,文官中的首班。
张承奉和他的前任们一样,派使节去长安请求朝廷颁敕任命节度使。这一次唐昭宗没有给予任何答复。但是唐廷虐归义军千百遍,归义军待唐廷如初恋。张承奉仍然坚持每年派一次使团到长安,就算得不到想要的封官,顺路做些买卖赚点外快也是好的;万一哪天皇帝老儿一高兴,就答应封官了呢?
一切都有可能!就在张太夫人孤独地为三个亡男超度亡灵的两个月后,张承奉终于等来了意想不到的好消息,朝廷颁下敕书,正式任命张承奉为归义军节度使。
说来奇怪,之前张承奉每年派人到长安,唐昭宗都是爱理不理,怎么突然改变主意,变得爽快起来了呢?
其实唐昭宗没有变,变的是唐朝的政局。
就在光化三年(900年)之前的几年间,唐昭宗所依赖的神策军被凤翔节度使李茂贞打败,唐昭宗被迫出奔华州,投靠节度使韩建。不料韩建不仅解散了唐昭宗的殿后侍卫军二万人,还杀掉唐昭宗用以统兵的八王。为了对抗李茂贞和韩建,执政的宰相崔胤打开潘多拉的魔盒,召来比李茂贞和韩建更加可怕的大魔头——朱温。在这之后,朝廷就只能夹在各大藩镇之间苟延残喘,任何一个藩镇只要略施手段,就可以灭掉如同风中烛火的唐朝。因为各藩镇之间相互忌惮,唐朝在奄奄一息中又存续了几年时间。
光化三年(900)六月,反对朱温的宰相王抟、枢密使宋道弼、景务修先后被杀。唐朝廷处于朱温的完全控制之下,宰相崔胤不过是朱温的代理人而已。此时的唐朝朝廷,以朱温支持的崔胤为一派,李茂贞支持的刘季述、韩全诲为一派,两派在危局之中内斗不止,早已没有心思对远在河西的归义军玩弄什么纵横捭阖之术了。
于是,当张承奉的使者到达长安时,崔胤等执政者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方针,顺水推舟地给了张承奉想要的各种官职头衔。
张承奉获颁朝廷敕书,高兴得不得了。为了迎接朝廷派来宣敕的使者,张承奉专门成立了负责接待使者的机构“天使院”,以兵马使、衙前都判官刘善通为接应使,率领部队到甘州迎接。宣敕使者一进入甘州,就受到高规格的接待,一路上敲锣打鼓、吃吃喝喝,直到次年二月才到达敦煌。宣敕之后,又在敦煌吃喝玩乐了两个月,于四月十日才离开敦煌。
此时的唐朝已是风雨飘摇日簿西山,但对远在西方流沙之地的敦煌人来说,仍然是中央权威的象征。张承奉超高规模地接待朝廷使者,实际上是向辖区内的人们宣示自身的权势,极大地提升了张承奉在归义军内部的声望,巩固了其地位。
天复四年(904年),唐昭宗被朱温杀害,朱温改立唐昭宗第九子李柷为帝,改元天祐。当时唐朝和归义军来往密切,信息沟通十分及时且毫无障碍,像新君即位、改元这样的大事,张承奉不可能一无所知,至少应该有所耳闻,但归义军一直坚持使用唐昭宗“天复”年号,极少使用朱温所改的“天祐”这一“伪号”。天祐四年(907年),唐哀帝“让位”于朱温,唐朝正式灭亡。朱温改国号为梁,改年号为开平。张承奉对此采取“我不听、我不听”的态度。继续使用早已死去的唐昭宗的“天复”年号。
唐朝的天复时代只有不到四年时间,可张承奉将“天复”年号一直使用到了天复十六年(916年),可见张承奉在唐朝灭亡后仍以唐室忠臣自居。
张承奉奉唐朝正朔,自命为唐朝遗臣,就和李克用、李茂贞、杨行密一样,采取了与朱温敌对的立场。在朱温篡唐后的一段时间,张承奉的这一做法确实为他赢得不少名声。但随着后梁统治的稳定,张承奉的做法未免不合时宜。而且唐朝已亡,张承奉再怎么尽忠,也不可能再获得新的官职,其手下文武将官的职务也无法再晋升。
为了适应唐朝已经灭亡,无法再依靠朝廷权威的新形势,张承奉需要建立一种全新的政治体制,来重新获取统治的权威性与合法性。
909年,张承奉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建国称帝。这是一个相当霸气的决定。就像某女星说的“我不嫁豪门,我就是豪门”一样,傲娇的张承奉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我不求朝廷,我就是朝廷!”
张承奉给新建的国家命名为“西汉金山国”,国以白色为祥瑞,张承奉自号白衣天子、金山国圣文神武帝。节度使衙改成皇宫,又设文武官属,所有幕臣将士皆获提拔擢升。西汉金山国自称拥有沙、瓜、肃、鄯、河、兰、岷、廓八州,但实际上归义军只能控制瓜、沙二州。
张承奉建国称帝,准备并不充分,甚至连年号也没有想好,也没有立宗庙,给祖先追谥庙号,以至于西汉金山国只能用干支纪年,或者干脆沿用唐朝的“天复”年号。
此外,西汉金山国的官制十分混乱。既设有宰相厅、中书省、六部、御史台、金吾卫等机构,有大小宰相、中书舍人、六部尚书、御史中丞、金吾将军等中央官职,同时又沿用兵马使、虞候、押衙、都头、孔目等藩镇体制下的官职。
因此,西汉金山国其实是一个由藩镇向帝国过渡,而过渡只进行了一小步就停止不前的不伦不类的政权。张承奉则是这个政权中的不伦不类的皇帝。
张承奉称帝时,兵力不过万人左右,而且面临东西两个回鹘政权的威胁,加上与后梁的敌对关系,不排除后梁派出一支偏师联合甘州回鹘进攻敦煌的可能。以归义军极为有限的兵力,要抵挡势力鼎盛的后梁,可以说根本没有胜算。
张承奉态度谨慎,实际上野心不小,西汉金山国大宰相张文彻诗中写道:
龙泉宝剑出丰城,
彩气冲天上接辰。
不独汉朝今亦有,
金鞍山下是长津。
天符下降到龙沙,
便有明君膺紫霞,
天子犹来是天补,
横截河西是一家。
神剑新磨须使用,
定疆广宇未为迟。
东取河兰广武城,
西取天山瀚海军。
北扫燕然□岭镇,
南当羌戎逻莎平。
结亲只为图长国,
永霸龙沙截海鲸。
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夸张的手法。要开拓如此疆域,靠张承奉手里的一点点兵力是不可能的。但这表明张承奉的政治野心甚至超越了他武功煊赫的祖父张议潮,企图将势力扩张到河西以外的地区。
张文彻笔锋一转,接着写道:
前日城东出战场,
马步相兼一万强。
我皇亲换黄金甲,
周遭尽布阴沉枪。
可惜《龙泉神剑歌》写到这里后,后面的文字就没有了。
为打通东、西交通,与回鹘交战。公元911年,金山国被甘州回鹘击败。双方订立城下之盟,又叫“父子之约”。盟约规定,回鹘可汗为父,西汉金山国白衣天子为子,子向父献城投降,称臣纳贡,结“父子之国”,回鹘退兵撤围,西汉金山国势力不得越出敦煌。如有反悔,敦煌城破之日,鸡犬不留!从此金山国成为回鹘政权的附庸,西汉金山国更名为西汉敦煌国,张承奉由西汉金山国白衣天子改称敦煌国天王,成了甘州回鹘可汗的儿皇帝。
想当年张议潮横扫河西,吐蕃、党项、回鹘无不归服,可谓威震诸夷。但孙子张承奉却被甘州回鹘打得惨败,不得已跪下叫爸爸,自称儿皇帝,真的是颜面尽失,愧对祖宗。
张承奉与甘州回鹘签订耻辱的父子之盟后,在人心复杂的归义军内部,张承奉的声望一落千丈。张承奉本人也是精神抑郁日渐消沉,终于一病不起。
张承奉卧病期间,将西汉敦煌**政事务委托给沙州长史曹议金。
曹议金其实也不是外人。曹议金是索勋的女婿,也就是说,曹议金是张议潮女婿的女婿,所以曹议金称张议潮“外公”。算起来曹议金应该是张承奉的表姐夫或表妹夫。
914年中秋节前后,张承奉病死,曹议金毫无悬念地成为西汉敦煌国王。从此张氏家族对归义军66年的统治彻底结束,归义军进入了曹氏时代。
张承奉过于自大,四面树敌,以至于兵败受辱,被迫签下父子之盟。为此,曹议金需要一项一项地修正张承奉的政策。
当曹氏家族取代张氏掌权之后,却发现摆在他们面前的归义军完全是一个烂摊子:尽管金山国已经灭亡,但是归义军和甘州回鹘之间仍然是“父子关系“。哪怕曹氏家族的首长,归义军领袖曹议金,也无法打破目前的僵局。
曹议金继承张承奉之位,可是却没有继承其“西汉敦煌国王”的称号,他自称“归义军节度兵马留后使”,不声不响地撤销了“西汉敦煌国”的国号以及宰相、尚书等中央官职。
“西汉敦煌国”撤销后,整个政权的规格由国家降格为地方,连“国王”都被降格为“节度兵马留后使”,其他人的职务头衔自然也要相应地降格。用现在的改革术语来说,这叫“套改”。
当年唐朝灭亡,张承奉不愿向朱温称臣,才有自立为帝之举。到了曹议金继位的914年,唐朝灭亡已经八年,新王朝后梁如日中天,连李克用的沙陀骑兵都被压制得抬不起头。这个时候选择与后梁对抗,并非时宜之策。
于是,在中原仍旧纷乱,且很多诸侯都不承认后梁朝廷之时,远在敦煌的曹议金第一时间就认定了后梁即是唐朝的后继者,并吹捧后梁君臣:“大梁帝主,永治乾坤,愿照边陲,恩加无滞。“;“大梁帝主,永坐蓬莱,十道争驰,誓心献献。“。
后梁贞明四年(918年),曹议金致信朔方节度使韩洙。请求他帮忙引荐使者入朝觐见后梁皇帝。
事实证明,曹议金找对人了。
就在年底,后梁朝廷的使者带来敕书,授予曹议金尚书左仆射的官职,曹议金欣然接受。
923年,李存勖攻破开封,后梁灭亡,李存勖在洛阳建立后唐,改年号同光。
924年五月,曹议金派遣使者至洛阳朝见李存勖,李存勖新君即位,对于远人来朝自然非常高兴,而且李存勖自命为唐朝继承人,像归义军这样的唐朝遗臣来朝见,具有不同寻常的政治意义。所以曹议金如愿以偿,被授予“检校司空、守沙州刺史,充归义军节度”等一系列头衔。
为了加强与中原朝廷的联系,曹议金迫切需要改善与甘州回鹘的关系。不过张承奉当年被迫签订的父子之盟是个很大的心理障碍。
要解决父子之盟的心理障碍,曹议金的办法是和甘州回鹘联姻。曹议金迎娶天睦可汗的女儿为妻,这样一来,天睦可汗就成了曹议金的岳父,曹议金叫天睦可汗爸爸顺理成章,没有什么心理障碍了。
曹议金是索勋的女婿,已经有了一个妻子索氏。不过回鹘实行多妻制,曹议金有妻子索氏,又再娶天睦可汗之女为妻,两人同为正妻,一点问题都没有。
曹议金通过联姻,改变了父子之盟的性质,张承奉叫回鹘可汗爸爸是被迫的、屈辱的,而曹议金叫回鹘可汗爸爸是自愿的、喜庆的。如果没有这次婚姻,天睦可汗死后,曹议金还得叫下一任可汗为爸爸。因为有了婚姻关系,新可汗就不能让曹议金叫爸爸了,曹议金的妻子是新可汗的姐姐,新可汗总不能让姐夫叫自己爸爸吧?
于是天睦可汗死后。曹议金称顺化可汗为“弟天子”,自己则自称“兄大王”。归义军与甘州回鹘的父子关系变成了兄弟关系,曹议金再也不用叫爸爸了。虽然归义军仍奉回鹘可汗为“天子”,自己只称低一等的“大王”,但这比张承奉叫爸爸好多了!
顺化可汗在位时间不长就死了,弟弟仁美继位。后来仁美弟弟狄银发动政变,杀死仁美后自立为可汗。
狄银一上台,就展现出鹰派的面目,断绝了和后唐的联系,同时关闭了与归义军与后唐来往的大门,为了重新打通去往中原的道路,曹议金主动发起对甘州回鹘的战争。
交战期间狄银死去,狄银的侄子阿咄欲继任可汗。阿咄欲一上任就和归义军讲和,双方停止战争,恢复友好关系。
经此一战,归义军和甘州回鹘达成协议,双方划定势力范围,归义军管辖沙、瓜二州,甘州回鹘管辖甘、肃二州,双方互不谋求扩张,由此奠定了此后多年和平的基础。
后来曹议金把女儿嫁给阿咄欲。阿咄欲成了曹议金的女婿,曹议金成了阿咄欲的岳父。岳父也就相当于爸爸了。
当年张承奉被迫叫天睦可汗爸爸,如今阿咄欲可汗自愿叫曹议金爸爸,曹议金逆袭甘州回鹘的这一波操作,不得不让人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