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有一处孤零零的老宅,门口的两个破旧的灯笼上写着个“姜”字,随着风雪轻轻晃动,眼见着就要灭了。石英上前叩门,一个瘦削矍铄的老人开了门。石英将那枚双鱼玉佩递了过去。老人看到双龙玉佩后,什么都没问,直接将二人请了进来。
“姜大人让我送苏姑娘来这里小住几日。”
“跟我来吧。”
老头一边前面带路,一边道:“姜家灭了,哪里还有什么大人。”
“姜公子马上就要成为驸马了,姜家很快又要兴旺了。”
老头似是没听清石英说什么,习惯的笑了笑道:“少爷很少回来,房子多的是,姑娘随便挑一间就可以,吃食自己去厨房寻吧。”
老人说完就走了。两个人到厨房里寻了些吃的。吃饱后,石英道:“玉姑娘,我要走了,你多保重。”
玉谨道:“今日凤哥哥一到,就有人来抓我,显然有人监视凤家。你这时候回去,一定会被盘问。”
“姑娘放心,我一定躲开暗哨,悄悄入府,不给少爷添麻烦。”
“我也担心少奶奶。”
“少奶奶确实让人不省心,整日穿个男装出去鬼混,近日到处都是风言风语的,传她同那个什么什么凌霄公子走的过近。”
玉谨倒是没想到冯潇儿自那次后又去见了孟昱丞。
“石英,我见凤哥哥今日气色不佳,他又将披风给了我,我怕他得了风寒,你可要照顾好他。”
“少爷若知道姑娘这么惦念他,怕是立刻就伤好了,要同我比剑呢。”
“他怎么了?为何会有伤?”
“你不知道吗?那一日我和少奶奶救走你后,少爷和老爷大吵一架,被老爷暴打了一顿。那么粗的棍子,身上皮开肉绽的。”
玉谨眼泪一滴一滴的落了下来。石英立刻道:“姑娘别哭,少爷伤一好就跑来见你了,如今已经没事了。你莫哭,我答应你,一定照顾好少爷。”
石英走后,玉谨不敢到处乱走,又蜷缩在灶火旁睡了一夜。
第二日一大早,做饭的苏妈发现她后,知道是少爷送过来的,也没问什么,只安排她一些轻省的活干。少爷很少回来,没有主子伺候,十几个仆人相处的极为融洽,除了维持府里上下干净有序外,没事就凑到一起喝酒、打牌。姜熠同公主大婚当日,老宅这边也是张灯结彩,虽然没见到半个人影,仍是一团喜气。
半月后,一个风雪交加之夜,有人敲门。所有仆人都聚到管家的房里喝酒、打牌,气氛热烈紧张,没人听到有人叫门。玉谨裹了件披风去开门,看到一身锦缎、醉醺醺的一个男子站在门外。玉谨立刻上去扶住了他,将他扶进卧室。虽然主人很少回来,房间里一直供暖,倒也不算冷。玉谨把炭火弄得更旺一些,转身发现姜熠已经将外袍脱了,直挺挺的趴在了床上。他喝了不少酒,又走了许久的路,出了一身的汗,一味贪凉,衣服鞋子就大喇喇的扔在了地上。玉谨将他耷拉在床外的腿抱到床上,又为他盖好了被子。
等了许久,不见他有何吩咐,玉谨便退到了外间。不知是几更天,朦朦胧胧的快睡着时听到里边人道:“好饿,有吃的吗?”
“少爷等等,我这就去准备。”
玉谨跑出去时,其他房间的灯都灭了,显然众人已经都睡下了。她到厨房准备了几个清淡小菜,热了碗粥端了进去,摆好一切后,退到角落里等吩咐。
姜熠吃了几口菜,不禁味蕾全开,赞道:“我许久不回来,苏妈的手艺倒是有长进,可见你们这些日子比我这驸马过的还滋润。”
姜熠回身一看,站在身后的哪里是伺候他起居的老妈子,分明是个俏丽的少女。她低着头,羽睫如扇,身段高挑婀娜。上个月姜管家特意派人去回禀他,说苏妈的女儿蕊儿要入京了,想在府上住几日。几年前她也曾服侍过姜熠几年,后来姜家被炒,满府的奴仆被变卖。辗转流连,后来又被姜熠都买了回来。老宅的人只有蕊儿一个女孩子,年纪又小,总不能就此荒废了。姜熠便替她寻了个去处。几年不见,她长高许多,模样也大变。
“这些菜都是你做的?”
“回禀驸马,奴婢们不知您今日回府,天气寒冷,睡的早了,我……”
“不用替他们打掩护,准是又聚在一起喝酒、打牌了,才没听到我叩门。”
玉谨一直低着头,姜熠颇觉好笑,以前这丫头老是叽叽喳喳的,还吵着要给自己做通房丫头,如今大了是不一样了,矜持许多。
“你怎么不去同他们一块儿玩?”
“我打的不大好。”
实际是她打的太好了,总是赢钱,心里过意不去。看着她恭恭敬敬的样子,姜熠越发觉得好笑。
“丫头,听说你有婚约了?”
“有。”
姜熠手中酒盏停到半空许久,愁眉不展道:“嫁给一个不甚了解的男子,会不会害怕?”
“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这是天下女子的宿命。”
“难道对男人就公平了吗?”
玉谨知道自己失言了,改口道:“驸马来时已经喝了不少酒,还是少饮些吧。”
“你没有回答我,对男子就公平了吗?我准你今夜畅所欲言,绝不罚你。”
玉谨想了想道:“虽不能自己选择正妻,却也可以随意纳妾,自然是好上一些。”
“若不是真心喜欢,再多又有何用?何况,我连纳妾的资格都没有,皇上赐婚,圣旨如山,拒绝就是抗旨。”
“世间女子多磨难,驸马得公主眷顾,即便不喜欢她,也当爱护她。”
“如果你知道一个人不折手段只为得到你,你还会爱她吗?”
“万事不可一概而论,奴婢不知驸马所指。但一日夫妻百日恩,做不到情深义重,相敬如宾对驸马来说应该也不难。”
“她又能有什么磨难?”
“爱而不得,何尝不是一场劫难。即便贵为公主,又岂会真的事事如意。听闻长公主寡居多年,对亡夫念念不忘,不肯再嫁。前几年嫁入番邦的九公主无故惨死。其他几位公主也都下场惨淡。皇上还愿意将十四公主托付与少爷您,自是看重少爷您的才华和人品。”
“倒是我小瞧了你,难道是我错了?”
“少爷行事随心即可,一切自有安排,奴婢只是一时胡说而已。”
“不要总是奴婢奴婢的挂在嘴边。那些老东西都睡了吧?”
“是。”
“出了许多汗,浑身黏腻。丫头,可否再服侍我一次,打些热水来?”
“是。”
玉谨烧好水,准备好一切后,退到屏风后面。忽听姜熠一声惨叫,之后便没了动静。她一时情急跑了进去,但见他龇牙咧嘴站在那里,雪白中衣上透出一道血痕。
“没事,前两天跟人打架,挨了几刀。”看她低眉顺眼的样子,姜熠故意逗她道:“要不,你帮我将衣服脱了吧。”
玉谨楞在原地,头望着脚尖,一动不动。姜熠哈哈笑道:“去外面候着吧。”
姜熠费力的自己脱了衣服,进入盆中。
过了一会儿道:“丫头,可否将肥皂团递给我?进来时,蒙好眼睛,不要偷看本少爷。”
玉谨拿着肥皂团和沐巾走了进去,赫然看到他当胸一条长长的刀痕,手臂上也有伤,身上还有许多纵横交错的旧疤痕。姜熠双臂趴在盆沿上,看着玉谨道:“丫头大了,知道害羞了。”
当他终于看清玉谨容貌时,着实又惊讶了一番,苏妈的女儿竟出落的这般如花似玉,这回他感觉有些尴尬了,目光竟一时不知道放何处好。
玉谨将东西递过去道:“少爷的伤口又开始渗血了,我帮你……”
还未等玉谨说完,姜熠腾的站起身道:“洗好了,穿衣服吧。”
玉谨惊呼着转过身去。姜熠才记起自己一丝不挂。他万分尴尬,嘴上依旧不饶人。
“占了本少爷的便宜,你怎么还不高兴了?”
玉谨背对着姜熠,递了帕子给他。姜熠胡乱的擦擦身体,忍着痛,费力穿好衣服。玉谨低头道:“少,少爷,我帮你上些药吧。”
姜熠木讷道:“嗯。”
费力穿好了的衣服,又费力脱了下来。玉谨替他清理好伤口,涂了药,包扎起来。不知为何,两个人心中同时掀起惊涛骇浪,眼前的状况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姜熠一把抓过被蒙在头上,心咚咚跳的剧烈。他瓮声瓮气道:“你去歇息吧,明早就做你刚刚端来的那几个小菜就可以了。”
姜熠一觉睡到中午,玉谨依旧端来同样的饭菜。饭后,轮番有人来回禀府中的情况。十几个仆人呆的老宅实在也没什么要回禀的,多数是闲聊打趣。姜熠只留了玉谨在身旁伺候,其他人都下去了。
一下午的时光,姜熠看了会儿书,写了会儿字,逼着玉谨陪她下了会儿棋,输了还要耍赖。最后他提了剑要出门,被玉谨拦了下来。实在无聊,他让玉谨陪着他在门外堆了个雪人,那雪人看起来多少有几分像玉谨。
玉谨盯着那雪人,记起儿时同丞哥哥堆雪人的景象,询问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来,不说也许就没有坏消息。正自愣神间,一个雪球砸在了脸上,碎裂的雪渣溜进脖子里,冰的她浑身一激灵。玉谨柳眉倒竖,看清是姜熠后,立刻又低下了头。
“愁眉苦脸的在想什么,抬起头来,不要总是低头。”
“少爷,我该去做晚膳了。”
“让他们去做就好了,每回来一次,他们都跟过年一样高兴,不让他们做点什么,回头又许多牢骚。”
又玩闹了一会,两个人回了屋,晚膳已摆好。
姜熠道:“你也过来陪我喝几杯,快,怎么如此磨磨蹭蹭,好不爽快。”
玉谨依言坐了下来。喝了几杯酒后,她双颊绯红,面若桃花,姜熠一时看的又怔了。
“我是否前世见过你?”
玉谨笑道:“少爷又喝多了,开始说胡话了。不过是幼时见过而已。”
老管家进来道:“少爷,姜达来了,说公主正四处寻你呢。”
“知道了。”
姜熠看向玉谨道:“我这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吗?”
“难道做驸马也要日理万机?”
姜熠被噎到,扔了颗豆子砸在她脸上,笑呵呵道:“嘴巴这么伶俐,希望你将来的夫君一脸麻子,就像这些豆子一样。”
想到了凤烨,玉谨心里丝丝点点的甜蜜汇聚成河,夹杂着满心的思念和担忧。从来都是身不由己,如今有了那样的人肯为自己不顾一切,却也只能就此别离。就是那样的人,她更不愿意牵累他,离开或许是最好的选择。姜熠又扔了一颗豆子在她脸上。
“又想你的未婚夫了?看来是个英俊小子。”
传闻驸马有断袖之癖,日日流连清风苑,败光了所有的家产。可十四公主一片痴心,非他不嫁。皇上万分头疼,又十分疼爱这最小的公主,公主以死相逼,他只得忍怒赐婚。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姜熠虽生的面若冠玉,丰神俊朗,可言行实在太没正型。被戳破心思的玉谨低头不语。
第二日,姜熠依旧是闲闲的,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晚间还同下人们玩了会儿牌,输了不少钱给他们,才回去睡了。
第三日,玉谨伺候他起床梳洗用早膳。姜熠看着她,竟有几分不舍道:“下次回来,希望还能看到你。”
“若驸马不嫌我是个祸患,我应该还在。”
姜熠掐了掐她的脸道:“你这丫头,我何时觉得你是祸患了。回头我多送些好东西回来,给你当嫁妆。公主的东西,不顺白不顺。”
玉谨因心里惦记着孟昱丞,也忽略了他亲昵的动作,有些紧张道:“少爷,我知道我不该问,可我还是想知道。”
“你想知道什么?”
姜达火急火燎的从外面跑了进来,气喘吁吁道:“少爷,快回去吧,公主快把姜府拆了。”
“拆就拆吧,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姜熠看了看玉谨道:“今年冬天太冷,你身体单薄,搬到暖阁去吧。这里没有主子需要伺候,你自在些。”
姜熠说完,快步上马,随姜达离去。
从老宅回来后,姜熠神情比以往疏朗不少。望着珠钗东倒西歪的苏雅公主,含笑道:“公主有心了,我也觉得这姜府该重新修葺一番了。”
苏雅诧异的看着他,见他笑容不似装出来的,之前的怒气顷刻间跑到九霄云外。
“熠哥哥,这几日你去了哪里?”
“如今京城里人人见我都怕,我只好出城游逛了几日。”
“身上的伤可好了。”
“好了。这里乱糟糟一片,我们还是回公主府吧。”
二人回了公主府,姜熠依旧从容洒脱,好似之前的争吵不曾发生过,对待公主有礼有节,又不失亲厚。连着几日,两个人没有吵架,出双入对,相敬如宾。公主府上上下下的奴仆因为公主脸上的笑容也明快喜悦起来。
晚膳时,两人喝了几杯酒。苏雅公主从未如此开心过。自从翻案不成后,他就没有对自己笑过,冷言冷语不屑一顾。如今他一改颓丧暴戾的样子,过去那个骄阳似火,像一束光一样照耀着自己的熠哥哥终于又回来了。微醺的苏雅脸泛红晕,拽着姜熠的衣袖,娇娇弱弱道:“熠哥哥,今夜就宿在这里吧,我们还没有……”
姜熠轻轻拂去公主的手道:“今日有些乏累,胸口的伤口开裂过几次,不太方便。”
“不是说大好了吗?”
“自然是怕公主担心才那样说的。”
“熠哥哥,你过去都是叫我苏苏的。”
“过去年少轻狂……”
苏雅扑进他怀里,搂主他的脖子道:“我们已经成亲了,你叫我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一句一个公主,如此的生分。嫁给熠哥哥是苏苏期盼多年的梦,你就成全了苏苏吧。”
姜熠像个木偶一样任由公主摇摆自己的身体,丝毫没有反应。当苏雅不顾身份,撕扯他的衣服,亲吻他闪躲的面容时,他心底的厌恶又溢了出来。有对苏雅的厌恶,也有对自己的厌恶。气急败坏的苏雅,将桌子上的东西全部摔倒地上。
“姜熠,你是不是觉得本公主非你不嫁,你就可以随意踩踏我的心?”
“公主,你喝多了,我叫人来服侍你歇息。”
“我没有醉。你告诉我,是不是因为那个凌霄,你才如此冷落我?”
“我同他只是意气相投的朋友。”
苏雅狂笑道:“你当我是傻子是吗?你夜夜宿在清风苑,毫不顾忌我皇家的颜面,更不曾顾忌过我的感受。我在你心中竟连个娼妓都不如?”
姜熠尽量表现的温和些,笑道:“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喜欢男人吧?”
忽然,他脸色陡变,向前一步,苏雅下意识的退后一步。
“他的腿,是你派人打折的?”
苏雅心虚的别过头去。
“他于贵妇有染,被人抓奸在床,暴打一顿,与本公主何干?”
“我心中的苏苏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你怎么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苏雅哭道:“熠哥哥,你难道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吗?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在你眼里我就那么一文不值吗?”
“你那位好姑姑难道没有告诉过你,凌霄的真实身份吗?”
苏雅抬起泪眼,诧异的望着姜熠。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姜熠狐疑的看着她,看不穿她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他复又叹了口气,道:“苏苏,你我也许只能如此了,我尽力了。”
苏雅感觉自己的心有个洞,越来越大,好似要将自己吞噬了。她可以让父皇杀了他的未婚妻,可以让父皇赐婚,却不能让父皇把他的心也给自己。无论她多么努力,一切都是徒劳,反而让他愈加厌恶自己。苏雅发疯般砸了屋子里能砸的所有东西,颓然坐到地上,泪眼婆娑的望着姜熠毅然决然离去的背影。
“来人,将驸马拿下。”
数个护卫将姜熠围住,姜熠拔剑,不过几个回合,便打倒数名护卫,紧接而来的则是更多的护卫。在他旧伤裂开,体力不支时,手臂又挨了一剑。
公主震怒道:“不得伤到驸马,违者杖杀。”
姜熠不管不顾,所有护卫立刻束手束脚起来,不知如何是好。姜熠几个纵跃飞到屋顶,转瞬消失在风雪里。
姜熠回到了姜府,看到满地残桓的景象,好似苏雅狰狞的面孔又出现在面前。姜达看着主子道:“少爷,你怎么又回来了?”
“给我壶酒。”
“是谁伤了少爷?”
姜熠一手执酒壶,一手舞剑,脑海里思绪翻飞。上一次惨败,导致父亲郁郁而终,姜家族人全部流放。后来苏雅以死相逼,皇上才以他年少,未参与谋逆为由,赦免了姜熠一人。而一同翻案的卓家则是满门抄斩。一败涂地,竟不知道对手是谁。如今总算影影绰绰的看到了些烟雾。他知道最快撩开这层烟雾的方法就是利用苏雅。可他不愿意利用她的感情,真心想善待苏雅,确无论如何也无法回馈她一腔爱意。没想到她却执迷不悟,打伤了孟昱丞的腿。姜熠将酒壶摔倒地上,飞身上马,冒雪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