蔻蔻甩甩头,从书架边拉了把扶手椅过来,坐在书桌对面。
把两只腿搭在一起。
审视着自己的父亲。
“局里怎么说?事情既然搞成了这个样子,那么接下来你要怎么办。”
“这是个圈套,有人为我设了一个局——”
丹敏明沉默了一小会儿。
中年人终于沙哑的开口了。
他不想直面生活,试图自我逃避又无法逃避。
脑海里那种木木的麻痹感在女儿的逼视下缓缓的褪去,于是,他的声音中开始带上了彻骨的悔恨和彻骨的创痛。
“从专案组刚刚建立的那刻,豪哥就已经知道消息了。我都不怀疑他早就有无数个机会可以拉我下马,偏偏选在了行动即将开始的那刻,他是故意的!他就那么在阴影里默默的看着我们在那里搭台唱戏,注视着我们一项项预案,一次次排练。”
丹警督手掌张开,苦笑着笔划出爆炸的手势。
“结果,在大幕拉开的前一秒。轰!人家把舞台给炸了。这是嘲笑,也是示威。”
丹敏明愤怒的嘭的一下,把手掌砸在桌子上。
“还有那些警局里的蛀虫,他们应该挫骨扬灰,不得好死,早知道他们一個个——”
叮叮叮——
蔻蔻把刚刚从地上捡起来的那枚黄铜弹壳扔进了桌子上摆着的搪瓷缸里。
她盖上杯盖双手捂住,冷着脸用力的摇晃。
弹壳在搪瓷杯里弹跳,发出铃铛般狂乱的声音。
打断了丹警督愤怒的声音。
“够了!真的够了,父亲,结束了,不要说这些。”
见老爸住嘴。
蔻蔻面无表情的把搪瓷杯扔回了桌子上。
“别像一个怨妇那样啰啰嗦嗦的说什么早知道如何如何的话。世界上没有如果,时间也不会倒流,你这里无能的诅咒发狠,要把谁谁谁挫骨扬灰,没有任何的意义。我也不想听。”
“蔻蔻,你年纪还小,不懂我失去了什么。”
中年人死死的咬着牙,“这实在太残酷了。”
“不要把我当成一个没长大的小孩子。”蔻蔻冷着脸说道,“老爸,你想要一飞冲天,你没有成功,你输了,就这么简单。输了就得认,这是游戏规则。你没有打破规则的能力,也没有掀桌子的勇气。”
“既然你想明白了,自己不愿意拿着手枪去找豪哥拼命,那么回忆失败的这一部分就请到此为止。”
“结束了,丹敏明,伱的官场生活已经结束了。”
蔻蔻抿着嘴唇,声音冰冷的有些残忍。
“你现在只是个小人物,豪哥不再是你应该关心的话题。你已经失败了,不论你愿不愿意,你都必须要接受这一点。你不再是警界高官了,明白了?”
蔻蔻直视着自己的父亲。
丹敏明慢慢的松开握紧的拳头,颓然的低下头去。
“明白么?大声的回答我。”蔻蔻用管教小孩子一般的语气逼问到。
丹敏明瞬间神情恍惚。
他惊讶的觉得。
或许,他从来没有真的了解过自己的这个女儿。
大多数父亲眼里,都觉得女儿是永远长不大的。
丹敏明心中,女儿只是一个有点点疯疯闹闹的小姑娘。
蔻蔻喜欢和那些“放荡”的西方女明星一样,在校园舞会上穿着皮质的超短裙,唱摇滚歌曲,校服的裤子膝盖自己用剪刀剪出破洞,戴金属骷髅耳环,玩滑板……这些“有伤风化”的行为,让古板传统的丹老爹想起来,就捏着头皮,觉得血压高。
格外过分的是。
蔻蔻还不像同龄学校里那些不知羞耻的姑娘一样,和男孩子卿卿我我拉拉扯扯的纠缠不清。
蔻蔻小姐……
人家和男孩子女孩子都在那里拉拉彻彻卿卿我我的纠缠不清!
伤风败俗啊,伤风败俗!
这哪件是成熟端庄的女儿家应该干的事情呢!
丹敏明以前在单位,就没少向秘书向同事吐槽,自己多么为这个女儿发愁。
想起来就觉得头大,不知道将来怎么才能和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嫁出去。
当然。
丹敏明也没想着拿女儿去联姻啥的。
就这一个闺女,拿出去搞政治婚姻啥的,丹警官才舍不得。
他只是以为,女儿是个一辈子都是要在自己的羽翼保护下,才能过好的丫头片子。
是一个性格跳脱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公主。
所以无所谓了。
这些年,蔻蔻也真的像小公主一样,仿佛一辈子都无需为了柴米油盐的琐所烦心事发愁。
她的父亲曾是仰光风光无限的高级官员,手底下管着暴力机关无数全副武装的枪杆子。
她的后妈也是各种社交舞会上风度翩翩,举止得体的贵妇人。
蔻蔻小姐的家世,比不上酒井小姐。
但也根本不是莫娜这种小金店老板的女儿,能够有资格相提并论的。
哪怕在德威这样的私立国际学校里,都算是最好的一批。
女儿这辈子,丹敏明只希望对方过得让她自己快乐,就足够了。
可此刻遭逢巨变。
他脑子里一团乱麻,心灰意冷。
妻子哭哭啼啼,六神无主。
这个家里,
只有蔻蔻坚强的让人害怕。
她摘掉了银制的耳环,不再笑,也不再唧唧喳喳的吵来吵去,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也仿佛一夜之间。
女儿才是唯一的那个能够拿定主意的顶梁柱成年人。
爸爸妈妈反而是需要照顾的小孩子。
如果不是生活的变故。
丹警官发现,他没准自己一辈子都意识不到——闺女从骨子里是个比他要更加强大,强大的多的人。
他是人人敬畏的地方首长,出行前仆后佣。
然而他的所有强大都源于身后的政府机关,源于他肩膀上的衔章。
脱下卡其色的警督制服后。
他就变成了长着小肚腩,面对生活彷徨无措的软弱中年人,和这座城市里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一样的无力,一样的脆弱。
女孩从她的粉红的闺房里走出来。
离开了钢琴、首饰、Kingsize的席梦思大床以后,她依然是那个酷酷的,飒爽的蔻蔻小姐。
无论对手是酒井小姐还是豪哥。
是爱情还是生活。
她都同样的勇敢。
“我……我明白了。”
丹警官没有因为女儿的无礼而生气,沉默了很久,他用低沉的,丧丧的声音回道。
他不再纠结于失败了。
他只是很颓然,很无奈。
“现在,我问你,你回答。”
蔻蔻冷冰冰的说道。
“我问你局里怎么说,不是想听你总结失败的,我是想知道,你要被怎么处理?渎职还是贪污,父亲,你会坐牢么。”
“也许不会。”
丹明敏明显犹豫了一下。
“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什么叫也许?说清楚。”蔻蔻小姐皱着眉头。
“嗯,今天我没有被带走,就说明没有找到贪污的实际证据。应该是老领导还是保了我一下,局里定的也是失职而非渎职的行事罪。但他能做的也就这些。我已经被撤职了。明天以前,就要从这里搬出去。”
蔻蔻轻轻舒了一口气。
“好事,至少你不用坐牢,得罪豪哥的人,哪怕就是在牢里呆上几个月,我很怀疑还能不能看到你活着出来。”
女孩竟然笑了一下。
“结局应该是发配到仰光省偏远地区的苦差,最好的结果是能调到交警队去,做基层交警。前提是把账都平了——”
丹敏明苦笑的说道。
“什么叫把账都平了?”蔻蔻问。
“豪哥是个出手极狠的人,局里还是有人想咬着我不放,认为公款账目有问题。我此前和支持我的上司打过一通电话,对方表示,要是这段时间能把所有缺口补上,他会尽力把这件事压下来,所以我说的是也许。”
丹敏明眼神中闪过一丝愤怒的火焰。
“我不敢拍着胸脯说,我这些年有多么清白,多么光风霁月,不沾一丝尘埃。”
“可谁他妈的贪污会留下这么明显的账目问题?我真想吃钱,我有一万种方法做的看上去干干净净,检查的时候,账目上一分钱都没问题,钱就已经躺在离岸银行了。这是诚心想往死里整我……”
“多少钱。”
蔻蔻根本不理会父亲的抱怨,平静的问道。
“12亿缅币。”
丹敏明顿了一下,有点艰难的说道:“三天内。”
“咱们家拿的出来么?”
“可以……但,大概率很难。这几乎是咱们家所有的积蓄了。我希望让你和阿姨离开这个国家,去泰国度过下半生准备了一个账户,里面有些存款。可能还需要我额外再筹措一点。”
丹敏明的身份地位。
以前日常需要用到钱的地方其实很少,权力就是他最大的财富。
12亿缅币。
大约60万美元左右,不算多的离谱。
也绝对不少。
把以前的顾为经家里经营了几代人的书画廊打包卖了,也未必能卖出这个数字出去。
而且要的太急,就算原本家里一些还算值钱的东西,想要立刻变现的话,也只能卖个两三成的白菜价。
家里的这座房子,肯定不止值120亿缅币。
但这是政府资产,并不是他们家的,今天就要被扫地出门。
落地的凤凰不如鸡。
蔻蔻原本是官宦小姐。
瞬息之间。
就坠落到了社会阶级的最低层,以前在德威上一学期的学费,现在都变得像是遥不可及的数目。
甚至连苗昂温都不如。
更别说出去留学了。
丹敏明之所以会对着自己举起手枪。
除了想要逃避,无法面对生活的懦弱之外,未常也不是因为存了干脆一死了之,给老婆孩子留一点积蓄的想法。
“就算调去了交警队,有人想要整我,干的肯定也是薪水最微薄,最苦最累的岗位。”
“很好,那就去借。”
蔻蔻像是根本就没有听见父亲的话,平静的说道:“既然我们没有选择,那么抱怨是没有意义的。”
“比我想象的好,我原本都没有想到,你还能保留警察身份,只要日子能慢慢的过下去,总是能还上钱的。”
书房里平静了片刻。
只有远方海浪拍击沙滩的声音。
蔻蔻小姐透过窗户,看着金黄和蔚蓝交界处的海岸线。
真漂亮!
她在这栋欧式的宅邸里住了很多年,自己的卧室就对着沙滩,每天波光粼粼,潮起潮落。
蔻蔻的发现,她竟然从来都没有发现,外面的海滩这么漂亮。
可惜。
女孩遗憾的想,这大概是她一生中最后一次,从Plaza的宅子里欣赏窗外漂亮的海静了。
她自己都有些惊讶。
在生活即将跌入谷地的时候,最让自己出神的,竟然是曾经错过的风景。
蔻蔻没有在说话。
丹警官也没有再说话。
旁边怀孕的女人大概是想到了未来暗无天日的生活。
她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后只是在哪里呜呜的小声抽泣。
“哭,哭什么哭啊,阿姨,哭没有用的。”
蔻蔻被抽抽涕涕声音扰的烦了,用手背轻轻敲了一下桌子。
她的父亲又是吼,又是摔木雕的。
妻子只是哭得更厉害了。
而蔻蔻敲了一下桌子,后妈真的就委屈巴巴的停止了抽泣,不敢再哭了。
既使是她,此刻也明白,家里现在真正的主心骨是谁。
“阿姨。你真以为,老爸不在了的话,我们得罪了豪哥,跑到泰国去,就有用么?”
见后妈这个样子。
蔻蔻反而心软了,叹了一口气。
“别傻了。现在能够保护我们的,就只剩下我爸爸警察的身份了。对黑道来说,杀畏罪自杀的罪犯全家,和警察的全家,是两码事。对政府来说,也是两种不同态度。您能明白么?我们从来就没有选择的,所以哭没有意义。”
“您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不然,你可以和爸爸离婚。没问题,家里还有的什么,你全部都可以拿走。但我不建议您这样选。阿姨,你也年纪大了,即使把孩子打掉,也不再漂亮了。”
“要不然,咱们就一家人一起继续过日子。”
蔻蔻柔声安慰道。
“很抱歉,我现在不能辍学,这是我在德威上的最后一个学期了。德威的毕业证,找工作至少能想当于本地那些普通的大学。等我开始工作了,家里就应该会好一些,我来照顾你生孩子。好么?”
阿姨顿了顿。
看了蔻蔻一小会儿,轻轻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