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中产阶级都有一个共通点,在生活仿佛自由落体一般轰然坠落之前,他们都有一种幻觉——以为自己很强大。
觉得自己的能力很强大,也觉得自己的心理很强大。
丹敏明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已经成功的跨越了中产阶级的区间,成为了这座城市里上流社会的一员。
权势金字塔的最高峰,依稀向他揭开了一角面纱。
权力黄金般灿烂的光华从分开的云雾中照在他的身上。
于是。
他错误的把自己也成了“天上人”的一员。
或许他没有想错。
要是丹敏明真是个超级狠人,三下五除二就把豪哥踹在地上给办挺了,那么对方身后的利益链条自然也就崩溃了。
那层天幕或许真的就会彻底向他张开怀抱。
再过十几年。
蔻蔻的父亲就也是在政府大楼里喝着茶,笑看天下风云的一方巨擘了。
自己没本事,又怪的了谁呢?
如果丹警官那天去孤儿院的时候,有机会和阿莱大叔多聊几句,没准此刻会感慨良多。
历史总是一次又一次回荡着相同的旋律。
某种意义上来说,丹警督和阿莱中校身上所发生的事情,带着某种命运般神秘的黑色幽默。
在宿命的十字路口,他们都有成为风光无限的“大人物”机会,也许某种世界的展开方式里,丹敏明已经青云直上,进入权力中枢。
阿莱大叔则早已经当上了将军,成为叱咤风云的军方头目。
但事实是,
权力的金冠冕太重,丹敏明没有能力举起,而阿莱大叔在痛苦的挣扎中,选择了对那麻袋美元现金说“NO”。
政治家的世界要比艺术家的世界残酷的多。
顾童祥哼哼唧唧练了一辈子,画到老没能突破那一层瓶颈,至多无非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下场。
而仰光波谲云诡的政治斗争则是徒手攀岩。
登顶或者坠落。
“WinorDie”的游戏,从来没有给失败者体面的下山道路。
不进则退?
不,你无路可退。
连原本高官中倾向于支持他们,曾经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给予保证的上司。
在发现要输的时候,也瞬间就选择把他们当成弃子丢出去。
各扫门前雪,准备断臂求生。
于是,他们体面的上流生活都在一瞬间,摔的支离破碎。
与丹敏明不同的是。
阿莱大叔是军阀混战的金三角地区狰狞的炼狱中,一点点爬上来的人,是被炮火捶打出来的男人。
望过天堂,也到过地狱。
见过权力的中心,也见过世界的狰狞。
拥有钢铁一样的意志。
所以当他像浮萍一样坠入谷底后,阿莱大叔最后选择了放下,也像浮萍一样选择安静的世间当一个小小的门房。
丹警督不一样。
这片土地现实的很狰狞,但生活对他并不狰狞。
入警队,当官,娶富家小姐,晋升……他这一辈子顺顺利利的就喝着咖啡,住进Plaza里看椰子树去了。
他以为自己是个大人物,但骨子里依然是那种没有见识过生活毒打,岁月静好的软弱中产。
因此。
当他被从Plaza街区里不名誉的赶出去。
他过去四十年的岁月静好结束了,他的警督职业结束了,他的生活也随之结束了。
他是個软弱的人。
面对生活的失败,最大的怨气也仅仅是摔木雕,吼老婆。
丹敏明甚至都不恨了。
他都觉得奇怪,自己竟然不恨豪哥,不恨上司,不恨那些给他使绊子的同僚。
他麻木了。
麻木的想要逃避,麻木的想要死亡。
丹敏明梦呓般的拉开抽屉。
他从里面取出皮质的枪套背袋,打开锁扣,从里面抽出了一把有着象牙贴片的手枪。
缅甸本地兵工厂生产的MA-6手枪。
仿制瑞世名枪西格绍尔P226制造,弹容量8发,发射9×19mm巴拉贝鲁姆手枪弹。
这支枪,是他晋升实权警督后,一位将军送他的贺礼。
上面有精致的铂金和象牙贴片做为装饰,握柄处还用缅语刻着他的名字。
不太合法,却足够威风。
讽刺的是。
丹敏明早就不是需要冲锋在一线的基层警员了。
自从得到这把枪以后,就一直收纳在枪套里,这些年来,从来就没有开过一发子弹。
是星爷电影里那种所谓的“善良之枪”。
它第一次开枪射击,竟然是对着自己。
丹敏明麻木的搬动击锤,打开保险,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毕此生平后,入彼涅槃城。”
他顿了一下,缓缓的说道。
这是一千五百年前高僧善导大师所留下的著名的归去来偈的一语。
意思是众生苦厄,不如早日结束轮回的苦恼,涅槃进入净土的极乐世界。
缅甸本土90%的人口,都是佛教徒。
就算是政府的高级官员,也大多信奉佛教。
即使不持有宗教信仰,在仰光信佛也是贴近民众的好方法。
各种礼佛法事,同样是重要的社会交际场合。
大概小时候,嚷嚷的总要上各种兴趣班,学习艺术的女儿还是或多或少的让他染上了些许文艺气质。
丹警督一直在心里,很清晰的认为他就是个粗人。
可当他对着自己举起枪的那刻,脑海里,竟然想起了曾经装模作样的去参加泼水礼时,大金塔寺庙里的一位僧侣所唱的佛偈。
“别!”
旁边怀孕的女人见到丈夫拿枪的动作,被吓呆了。
此刻才终于反应过来。
尖叫的过来想要夺枪。
丹敏明本来一直麻麻木木,脑子里浑浑噩噩的状态,可当森冷的枪口对着他的脑袋的那刻。
还是感受到一种冰冷的寒气从脊椎直上后颈。
他迟疑了一瞬间。
妻子就已经跑了过来。
他想要阻止,又反抗的不太坚决,两个人争抢间,手枪掉在地上。
“哐!啪!”
一道鞭炮爆开似的脆响,在书房里猛的炸开。
西格绍尔公司生产的手枪,一直以设计精致,在恶劣的冰雪、沙尘环境下耐用闻名。
但它设计的军用制式手枪有一个小小的缺陷,就是容易发生撞击走火事件,所以不是很常被警界采用。
这支枪又是缅甸本地自产仿造的,没准工艺本就不如原版的可靠,贴上象牙贴片不代表它就被贴上了质量优渥的Buff。
再加上。
丹敏明这些年养尊处优,不仅这枝枪几乎没开过,保养也很少保养。
此时,枪落在地上,一瞬间就竟然就走火了。
黄铜的弹头射到了一边的金属铁皮柜子上,在狭小的书房空间里,瞬息间乒乒乓乓的折射了好几下。
弹头乱飞。
正在争抢的丹敏明和妻子,都被这刹那间的射击声惊呆了。
两个人一下子都不动了,似是雕塑一般的站在原地。
半晌。
女人惊叫的捂住嘴巴,指着地板——
“血。”
这时丹敏明才觉得小腿火辣辣的疼。
贴着地面弹射的子弹翻滚间,擦伤了他的小腿。
幸运的是。
子弹已经在不断的折射间耗费了大多数动能,所以伤的不是很严重。
“你在这里,别再犯傻,我去拿医疗箱来。”
女人起身,想要捡走掉落的手枪,然后去取消毒药水和纱布。
嘭!
就在这时,书房的大门猛的响了一下。
整个木门都是一震,然后是第二下,这次大门猛的就打开了。
穿着睡衣的女孩,站在门口,她右脚的纤细的脚尖依旧保持着侧踢蹬击的动作。
那是蔻蔻。
她穿着昨晚在沙发上睡觉时粉嘟嘟的睡衣。
衣服有些褶皱,细长的头发也有点凌乱。
这两天家中的变故,让往日充满能量的蔻蔻小姐,也显得有些疲惫。
不过不愧是学着舞蹈,练过跆拳道,上过击剑课的腰细腿长的好姑娘。
虽说打网球被酒井小姐这样的专业选手摁在地上摩擦。
但家里这种上了锁的薄薄一层书房大门,两脚就踹开了。
也不知。
她之前在门边听了多久。
“蔻蔻,到外面去,这里没有你的事情。赶紧去取纱布来。”
女人觉得这狼狈的一幕不适合被小孩子们看到。
想要让她离开。
“取什么纱布,他想死,让他去死好了。”
蔻蔻迈步走进书房。
她是一个身材妩媚,笑容开朗的姑娘,配上白粉色的肌肤和喜欢穿的粉色少女气的衣服,以及身上常用的香水沐浴露的气息。
整个人明媚,细软,又带着一两丝调皮。
走在校园里,总让人感觉像是一株带着不扎人的小刺,绽放的正艳的山桃蔷薇。
粉粉嫩嫩的女孩儿站在屋里,身上依然残留着淡淡的香味,脸上却一点都没有笑意。
她盯着自己的父亲,又看了看地上的手枪。
“瞧你窝囊的样子,入彼涅槃城?想死后进入极乐世界?你也配。什么样的菩萨才会超度你这样的人啊?”她冷笑道。
虽然女儿从来都不是啥乖乖女,经常把老爹气的火冒三丈。
可丹警督极宠自家的宝贝女儿。
再加上自觉对前妻有所亏欠,一直把蔻蔻放在手心里捧着。
但现在他正是心神无主的时候,受伤的小腿还火辣辣的疼。
又被刺到了痛楚处。
火气腾一下就起来了,一巴掌就狠狠摔在了蔻蔻的脸上。
“滚,你怎么敢这么和你父亲说话。”
“丹敏明,伱干嘛!别拿蔻蔻撒气,这又不干她——”旁边的女人见状,想要跑过来劝阻。
蔻蔻一伸手就阻止了对方。
女孩本来就长的白白粉粉的,父亲狂怒之下,也没有收手,这结结实实的一巴掌,蔻蔻脸上瞬间就出现了一个红手印子。
连嘴唇都被擦破了一点。
但她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站在那里不闪不避。
“打,来,继续打。吼老婆算什么本事,扇女儿一巴掌,谁不会?你今天要是能打死我,我到反而看得起你!”
“继续,把你真的本事都用出来。”
她居高临下的盯着老爸看,眼神讥讽。
扇了女儿一巴掌后,丹警督就后悔了,再加上蔻蔻的一双眼睛实在倔强的吓人。
死犟死犟的盯着他看。
他反而被逼住了,有点不知所措。
“想自杀么?来。”
老爸怂了。
蔻蔻小姐却不依不饶。
女孩走过去,从地板上捡起手枪,熟练的拉动套筒,确定走火并没有损害手枪的枪机结构,下一发子弹已经正常的上膛了。
她把手枪推在桌子上。
“你们今天都疯了!”旁边的阿姨都看呆了。
“别阻止他。他死了,我照顾你。”蔻蔻喝斥住了旁边的后妈,把手枪推过去,“来,别对着太阳穴打,我记得以前有局里的叔叔说过,自杀打太阳穴不一定立马能死,太痛苦了。把枪口伸进喉咙里,从上向上打,对着脑干,绝对一击致命。”
“动手吧。”
她把这支刚刚走过火的手枪,推进老爸的怀里。
丹敏明望着手枪。
呆了两秒钟。
他又像触电一样,把手枪重新推了回去。
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选择自杀来逃避,都是一时间的冲动,从楼上一跳下去就后悔了。
可惜跳楼不是跳绳,没有后悔药可以吃,不是你跳到一半,想不跳,就能不跳的。
生死间有大恐怖。
刚刚一举枪,和死神擦肩而过的畏惧感,几乎是彻底占据了他的心神。
既使妻子不来抢,他也未必一定有扣下扳机的勇气。
“不过我要是你,与其没出息的在书房里自己寻死,不如拿把枪到西河会馆里找豪哥拼命,那将来我弟弟妹妹出生了,我还能告诉他,父亲死的像是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反正你觉得自己的生命不重要了,若是正好能把豪哥干掉了,也算是为这个城市做了一件大好事。”
丹敏明颓然的靠在椅子上,捂住脑袋。
蔻蔻从来都是一个凌牙利齿的姑娘,挖苦起人来,像小锤子一样,字字钻心。
而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勇敢的父亲。
不仅没有勇气活下去。
其实连面对死亡的勇气都没有。
连女儿,甚至都比他自己,更加清楚的知道这一样。
“又不想死了?”
蔻蔻等了几秒钟,见老爹依旧呆呆的坐在那里,没有回应,她就自顾自得平静说道,“好,那么我们就说说应该怎么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