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孔叔初来乍到的时候,商丘就是一座空空如也的都城,他和荡意诸、公孙钟离好说歹说,方才让隐匿在城外荒野之中的难民相信,山戎已灭,战事消弭,是时候返回都城的郊遂耕作垄亩了。
白色的玄鸟旗重新出现在商丘的城楼上,在簌簌秋风中哆嗦、战栗。在城垛的后面,公孙孔叔实在安排不出富裕的人手用以拱卫都城——暂时好像也没这个必要。
商丘已经丧失了作为国都的所有尊严。城门大剌剌地洞开,没有一个卫士负责拱卫都城的门户,就好像妓家掰开双腿,招徕恩客一般——现在就是来一伙山贼,就能攻陷首都,仅凭孔叔在内的三人,根本不可能顶得住哪怕几十人规模的贼子。
杵臼带来的战马被套上挽具,在靠近城门的田垄里劳作。本该秋收的作物被山戎糟蹋了个一干二净,难民们不得不焚烧秸秆,播种下一季的新苗。
曾几何时,商丘能够容纳十万之多的人口,无数织工生产出一匹匹闻名天下的宋国缯布,销往各个诸侯国,这里也是华北平原衔接淮河平原的商业中心,络绎不绝的外国商船沿着泗水、睢水行驶到这里,满载各种土产。繁荣的商业还衍生出种类繁多的行业,那时每天商丘的众多城门前都是川流不息的人群。
现在商丘连樵采的人手也捉襟见肘了,公孙孔叔不得不把城内无人居住的房屋推倒,卸下房梁、立柱之属,用以充当燃料。
下地务农、拆屋燃薪、招徕野人、清理尸体——曾经高高在上的宋国卿大夫每天的日常工作竟然沦落到这亩田地,缨冠之家的威严尽皆扫地。荡意诸、两位公孙都忙于杂务,身为国君的杵臼身边自然就疏于人手防卫、看顾了。
杵臼曾不止一次地寻找自己妻子、幼子的尸骸,直到整个商丘的尸体被清理干净了,仍不见半丝踪迹。彼时,荡意诸指着一堆只剩骨骼,不见肌肉的“食物残渣”,凄然道:“山戎专好喰妇女、幼小,或许……请君上节哀。”
“君上振作啊。”找到杵臼,公孙孔叔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国之君可不能这么浑浑噩噩下去。他还指望着宋公能像宋成公一样收拾残破的河山,而勤勤恳恳的自己最终能在十几年后,因为治理的功绩,得到一块不大不小的封地,尔后根据封地的名字,获取一个崭新的氏,开创一个新的缨冠之家的历史。
若是杵臼现在没了为人国君的意愿,又没有子嗣的遗留,按照殷宋世代的规矩,下一任领导估计铁定要轮到排行老三、精明敢战的公子卬了。他自忖说了那么多挑拨兄弟情谊的进言,真到了这个地步,封妻荫子怕是没什么指望了。
公孙孔叔多么忧心杵臼有一天会梯泗横流地告诉自己,这个宋公不想干了。
不过好在今天杵臼回头,只是嗟叹:“国家百废待兴,俱是孤一人的过错,亡妻、绝嗣,大概是天帝给我的惩戒吧?”
……
鞌城。
与此同时,公子卬纵马返回他忠实的鞌城。与他同行的是武安、武弁、武驰,武功把三人从矛骑兵团中拨出,用于拱卫公子卬的安全。
“何其富庶哉!”武安望着繁华的景象,不由得赞叹道。
另外二武也纷纷附和,长久以来,封地在楚丘的武氏一只都处于苦哈哈的状态,如今的鞌城车水马龙,给了他们心灵极大的震撼。
“这里真好,一片祥和,也没有连文字都没有、只知道喰人、掳掠的戎狄。”
感慨声引起了一片赞同的唏嘘声。
向氏劫掠都城及楚丘附近的城邑,获取了大量的衣帛钱粮,屯于府库,再加上南边源源不断涌入难民,鞌城拥有了发展的两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劳动力和原始积累。
当太阳西斜的时候,亳社的庙宇发出了洪亮的钟声,城北的渡口停满了来自卫国的船舶,虽然天色渐渐被染成了火燎般的明艳,但是东市、西市上仍然一片熙熙攘攘,数不尽的国人、野人、商旅在街头驻足流连。
发生在宋国的战事已经牵涉了至少五个国家,就连中原的霸主国也在其中,山戎之乱业已震动天下,一如当年北狄寇卫一般。
几乎所有的外国客商都听说了宋国的离乱、粮价飞涨,他们就像闻到血腥的鲨鱼,把一仓又一仓的粮食运来,换走府库里丰厚的物资。鞌城本来只有五万人口,但是随着无数难民不断加入,如今的鞌城人口比起原先的商丘还要庞大——也难怪管理要求人口统计的工作要往后压一压了。
经过善儿和管理的先后治理,向氏府库里的粮食被不要钱似的,摊开了‘挥霍’。官府不断推出以工代赈的项目,组织难民开垦新的农田,兴修水利,开采矿产,扩大渡口……
城内的国人也扩大了作坊的规模,很多难民本来就是商丘、郜城等地的能工巧匠,他们凭借手艺迅速开启了新的人生。
几乎人人都有了安身立命的工作,而鞌城本地的百姓则更加幸运,战争把他们家里溷厕的污秽都变得比同等重量的粟米还要值钱,公子卬的遣人、用工都给足了报酬。他们脸颊上洋溢着此生从未有过的幸福,男男女女川流不息地在集市上打过,把手中的余钱变成盐、衣料、肉羹、农具等等商品。
孩童的笑声仿佛涟漪一般此起彼伏,幸福、安详,无忧无虑,仿佛这个国度不曾饱经战乱。白发苍苍的老者、还是天真可爱的儿童,无论是朝气蓬勃的青年男子、还是怡然自乐的垂髫少女,都对当下的处境非常满意。
曾几何时,在向氏的治下,大半野人一年到头还是无衣无褐,负日而暄,他们对顶头换了一个统治者几乎没有任何怨言,甚至拍手称快,许多向氏的远亲、那些刨木冶铜的国人们都如是看待。
许多人没有意识到,这些财富大多都来自丹水沿线城邑的累累白骨,是他们毕生的积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