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戎和向氏的突击排山倒海地向荡虺和叔孙氏的右翼。
他们的攻势如同尖刀一般在右翼的阵线划开了一道口子,叔孙氏的车兵哪里见过如此悍勇的戎兵。
战线后面骑马的山戎和向兵就从破开的口子中冲入,右翼的鲁军已经开始要溃散了,就仿佛是三棱刺在人体内持续放血一样。
鲁国的步兵陷入瘟疫般的恐慌当中,像失去蜂巢的工蜂一样,四处乱窜。
毫无疑问,等击溃了联军右翼后,山戎和叛军就会沿着撕开的缺口,横向卷击赵盾的后路,失去掩护的中军届时也不过是盘子里的菜——到时候不仅宋国元气大伤,晋国也将跌落神坛。
被压制住的鲁军几乎没有给敌人造成成规模的伤害,鲁军的车兵苦苦支撑出一个完整的防线。
鲁军的主帅是三桓之一的叔孙得臣,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颤动着,咬牙切齿地把手里的精锐往后撤。
“宋兵加速突进!”荡虺大喝一声,宛如平地里的一声惊雷:“不能让鲁军被打散!长矛兵加速前进,若是鲁军的车兵折在这里,整个诸侯联军都岌岌可危。覆巢之下,完卵不存。大厦将倾,陶瓦何安?
我们没有弓手,鲁军有,我们没有马匹,山戎有。
与其从背后被敌人射死,与其从这里逃散,然后像亳城一样眼睁睁地看着家眷被丢入鼎镬,不如就在这里献出你们的心脏吧!宋兵们前进,宋国虽大,再没有第二个长丘了,我们退无可退!”
叔孙得臣和田伯光不由得向荡虺侧目,此时此刻,无论是谁都不会怀疑他的血性。宋兵呐喊着挺着长矛,义无反顾地前进:“宋国虽大,退无可退!”
不论是有甲还是无甲,山戎的重箭无差别地屠杀着高呼赴死的长矛兵——他们中很多人都被眼前的敌人屠尽了家小,丧家之恨,亡国之危,激励着他们补上鲁军破碎的防线,胸膛里充盈的热血,不断被冰冷的箭镞释放于天地之间。
荡虺冲着叔孙得臣行了一个抱拳礼,他的眼睛已经猩红,唇角的肌肉因为用力而紧绷:“叔孙大夫,田兄,请尽快收拢部下。我们宋人一定会倾尽全力阻挡敌人的。
披甲没了,无甲去填,无甲没了,我去填,在流干宋兵的最后一滴血之前,没有一个宋人会旋踵后退。”
长丘兵用一层一层的血肉之躯消耗着山戎的雷霆一击,为友军争取时间,右翼的阵线不但没有后退,锋利的矛头坚定不移地一步步前进。
向兵们死死用目光锁定敌手,这些不知生死为何物的长丘兵不久之前有的甚至还是手拿锄头的农民。此时此刻,他们带着清一色的铸造面具,掩藏在金属的寒光下,一双双瞳孔迸发出蒸腾的杀意,那是来自于地狱的眼神,丧妻丧子之痛,丧土丧家之殇,把本来老实笨拙的宋人逼成了杀戮的机器。
向氏骑兵一矛扎穿了一个技法拙劣的长丘兵,兴奋地发出示威的怪叫,很快新的一副面甲从死人的空挡处闪现,补上的长矛直挺挺地冲着马身逼来。
在封建时代,一只军队失去一两成的力量就会士气崩溃,陷入被屠杀的绝望境地,然而长丘兵不死不休的态势让向兵、山戎陷入尴尬的境地。
数千头猪就是尽数射杀也要数个时辰,更何况每个戎骑的箭囊里只有三十只箭矢,他们每射击十次就要臂膀发酸,肌肉充血,被身后的战友替下、轮换——能够破甲的重箭所需要的势能迅速消耗着肌肉里面储存的糖元。
而肝糖元转换成肌糖元,需要血液的周身流转,红细胞输运氧气分解乳酸,也需要时间。
在战场上,时间就是生与死的关节,是成与丧的分水岭。
宋兵的骨肉长城顶住山戎一波又一波浪潮,田伯光好歹是教授管理兵法的齐国人,很快从打击中振作起来,他给车兵的车右也配上了弓箭,鲁国的车兵宛如炮台、碉堡一般,源源不断地从背后支援前线的宋兵,山戎和向氏在内的叛军开始陷入难解难分的拉锯。
……
赵盾的中军在持续的进击中,不断消耗着戎王直属部队的有生力量。戎王不断地派出少量骑兵和数倍于他们的晋军对射——要想吃掉宋国和诸侯的援军,戎王必须把赵盾的兵力死死吸引在这里。凭借着无上的威严,戎骑前仆后继地进行着必死的粘滞任务,好勾引赵盾越来越脱离他的友军。
发起进攻以后,赵盾就不再干涉两翼的具体战斗了,与其浪费马匹在来回传令的路上,不如抓紧时间打垮戎人的中枢。他静静地端坐在指挥车上。
如果说战争是一场演出,进攻就宛如在钢丝上的翩翩起舞,赵盾必须在迅猛突击的同时,维持着队列齐整的微妙平衡。现在他很怀疑戎王正在故意示弱,好让自己的士兵杀红了眼,散出阵线就收不回来,这样戎王就有直取指挥中枢,斩将夺旗的契机了。
骑兵的优势就在于机动力,在关键时候形成局部的以多打少,赵盾很清楚这一点,始终维持着反冲锋的力量簇拥在自己的身边。
戎王散出的骑兵饵食很快被赵盾吃干抹净,中军趁势又向前攻到戎王王旗的近前。赵盾身边的大夫们都开始喜上眉梢,打算相互庆祝这又一晋国式的经典胜利。或许这样的欢庆今天还会发生许多次,但这一次就像平原上的晨雾,转瞬之间就烟消云散。
正当晋兵以为胜利在望的时候,戎王陡然分出五百戎骑,他们突然露出獠牙,绵软的粘滞战术陡然变成鹰鹫般凌厉无比。
此时的中军已经偏离他的友军相当一段距离了,形成了孤立无援的突出部。成片的箭矢洋洋洒洒地落入中军的前排,大批步兵身上绽出血雨,一如暴雨侵袭池塘,水花和涟漪此起彼伏。
赵盾忽然明白了戎王此前的示弱、分兵都在等着这一刻,黑夜之中的群狼终于显露出嗜血的眼神,潜藏的本领和锋利的爪刺。
中军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戎兵得手后立刻打马回转,保持距离,在疏离步兵的同时,迅速凝聚在中军最左边的局部,快速射出密度极大的第二波箭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