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悦跟雍郡王府两位王妃周旋的时候,穆远正在宫中接受他母妃的垂询。
“听说你把人弄回府了?”
“母妃的消息好灵通。”
看着儿子漫不经心的笑容,姜贵妃皱起眉:“她要是个好的,你抬举她当侧妃我不会说什么,虽然她一无背景二无财势,难得你喜欢,若能为王府开枝散叶,也算有点用处。可她身体差成这样,连圆房都成问题,劳神费力养个废人,又不是闲得慌,多少大事都忙不过来了。”
后头一位嬷嬷出声帮腔:“听说她脸色蜡黄,别是得了痨病吧,这病可是会过人的……”
话未完,就见穆远眼中一片冰寒,吓得嬷嬷小腿肚子抽筋,膝盖发软,不自觉跪倒在地,重重地磕头:“是老奴逾越了,还请主子责罚。”
姜贵妃沉下脸,她的儿子,自己教训可以,何时轮到一个奴才指手画脚了?便是她的乳母也不行!这胡嬷嬷平日颇知进退,这会子怎么浮躁起来?
可她没来得及开口,就听穆远很亲切地问:“那依胡嬷嬷之意,又该如何呢?把本王的爱妃赶出王府,由她自生自灭;还是直接打杀了,挖地三尺掩埋,免得过了病气?”
声音越往后越轻飘,恍若微风拂过春日的田野,那般温煦和畅。
“老奴绝无此意,老奴多嘴……老奴该死……”胡嬷嬷抖抖索索的,喉咙发紧,连话都说不完整了。这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没错,小时候也没少抱过,可自他十岁搬到皇子所,性子日渐深沉难测,别看表面总是笑嘻嘻的,一幅玩世不恭的模样,可骨子里的阴狠,连她们这些在贵妃身边服侍了半辈子的老人都为之股栗。
“还不快退下!越老越胡涂了,主子们在这里讲话,也有你浑插嘴的?”姜贵妃厉眼一横,胡嬷嬷赶紧跪爬着退出殿门。
姜贵妃也不愿给自己的乳母没脸,可儿子动了真怒,她必须做出姿态,不能让儿子觉得她袒护一个非议主子的奴才,那病秧子好像上了玉牒,已经是名正言顺的皇家媳妇。
想到这一点,姜贵妃不禁埋怨道:“都没正式迎娶,就上什么玉牒,皇上也是,任你胡闹。你那些皇兄皇弟可都是先娶进门圆了房,再报到宗司记谱入牒,怎么到你就先斩后奏了。”
畹华宫总管赵连见一向得宠的胡嬷嬷挨了训,正犹豫着要不要出言奉承,悄悄挪到胡嬷嬷所立位置的周尚宫已经满脸堆笑地说:“皇上宠爱殿下,所以如此,娘娘怪错人了。”
姜贵妃回头嗔道:“照你这么说,这事该怪陛下了?”
周尚宫垂首道:“奴婢不敢说。”
言下之意,确实该怪陛下,只是她不敢直言而已。
殿内一干侍者屏息而待,看第二个插嘴的奴才会得到什么惩罚,姜贵妃却缓和了语气对穆远说:“你真喜欢她,母妃也不是那不通清理的人,难道我不希望你身边有个知心着意的,好早点给母妃添个小皇孙?可她这身体,委实不能待在王府,母妃眼看着一日日老去,膝下就你一个,若你有个好歹,叫母妃怎么活?你自己开不了口,明儿母妃去你府上跟她谈,相信她是个知事的,你若还不放心,待母妃请了旨,亲自把她送到西山的玲珑居,再派太医诊治,你看如何?”
穆远不答反问:“她到云都不过一两个时辰,太医尚未入府诊治,母妃从何处得知她患了痨病?”
姜贵妃一窒,随即敷衍道:“母妃也是听说。”
“听谁说?”
姜贵妃恼了:“做母亲的,难道不该关注儿子身边的人?”
穆远笑着回道:“该,只是别被人当了枪使。”
姜贵妃面色铁青:“放肆!这是你跟母亲说话的态度吗?”
穆远从椅子上站起来,躬身致歉:“母妃息怒,是儿臣说急了。”
从来“话不投机半句多”,纵然是母子,话到此间,也难以为继,穆远又小意讨好了几句,便告辞而去。
望着儿子伟岸挺拔的背影,姜贵妃咽下满口的苦涩,什么时候,母子之间,也这般生疏了?儿子在他父皇面前任性放诞、无所顾忌,到自己面前反而收敛起真性情,以前她只当是儿子的体贴,现在却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周尚宫不失时机地开口:“娘娘,奴婢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吧。”姜贵妃还沉浸在跟儿子离心的沮丧里,对旁人的话没多少兴趣。
周尚宫眼珠子朝四周转了转,姜贵妃懒懒地抬起手,满殿太监宫人,连总管赵连都不情不愿地退下了。
周尚宫的心砰砰直跳,她后半生是混得风生水起,还是继续被胡嬷嬷颐指气使,就看今儿这一遭了。
努力镇定心神,周尚宫清了清忽然变得干涩的嗓子,眼睛看着黑色大理石上的纹路道:“娘娘,都说‘儿大不由娘’,殿下从小便聪明有主见,长大了更是,无论什么事,您看着像胡闹,其实都是有深意的。您总是怪殿下在皇上面前没个正经,整日挨打受骂,可您仔细想想,有哪件事,皇上没依着他的来?殿下每年在外游历十一个月,待在云都顶多一个月,可跟皇子的父子情从未淡过,殿下不在的时候,皇上因为想念他,隔不了两天就要到畹华宫走一趟,您仔细回忆一下,皇上每次来了,说来说去,是不是都是说的殿下?”
姜贵妃心里五味杂陈,既骄傲又心酸,周尚宫说得没错,皇上每次来,说不上三句话,必提到那个让他又恨又爱的儿子。她所得到的,所谓“经久不衰”的宠幸,其实是因为她生了一个皇上喜爱的儿子。
周尚宫继续言道:“奴婢在这里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皇上的几个皇子中,最有谋略和魄力的,就是我们殿下,这楚溟国的江山,将来……”姜贵妃急咳,周尚宫忙刹住,转移话题道:“殿下不是能为人左右的人,又洁身自好,年过二十,身边从未有过通房妾室,这样的人,一旦爱上一个女子,必情根深种,娘娘若要生生拆散,他便不至于怀恨,心里终有芥蒂。”
姜贵妃叹道:“你以为我想不到这一点?我情愿让他恨,也不能让一个得了痨病的女子跟在他身边。”
周尚宫紧追着问:“娘娘何以肯定那女子得的就是痨病呢?”
姜贵妃犹疑起来,周尚宫再问:“是胡嬷嬷说的对不对?”
姜贵妃嘴硬地辩驳:“胡嬷嬷是本宫的乳母,一向忠心耿耿,她不会骗本宫的。”
“奴婢也相信胡嬷嬷的忠心,可娘娘别忘了,胡嬷嬷的家人,除大儿子在王府执事,其余都在尹地姜府。”
周尚宫不再往下说,话点到为止,过犹不及。
姜贵妃半晌无语,脑子里一直想着儿子说的那句话:“该,只是别被人当了枪使。”
这消息是胡嬷嬷的儿子托人带回来的,他本就是姜贵妃的耳目,雍郡王府有个风吹草动都会及时传回宫里,可正如周尚宫所说,他的亲人都在尹地姜府,他对自己固然忠心,但更忠于姜氏家族。
姜贵妃又想到,她出嫁时,父亲只给了她胡嬷嬷的身契纸,当时胡嬷嬷的儿子张成还小,留在老家乡下,并未随行。直到穆远大婚开府,张成才孤身投奔而来,她看在胡嬷嬷的面子上,安排张成进王府做个执事,并未像收进其他奴仆一样,查问祖上数代,三亲六眷一个不漏,唯恐不小心揽来一条别人豢养的毒蛇。
防来防去,防了外人,却忘了,她已离开那个家二十多年,彼此早成了外人。现在她几乎可以肯定,关于容悦得了痨病的话,是自己那个好侄女属意张成传回的,无非是想借她的手除掉情敌而已。
轻叹一声,姜贵妃吩咐道:“明天,你陪本宫去一趟雍郡王府。”
周尚宫喜出望外,都说“富贵险中求”,她今天冒险出头,居然效果奇佳。
不过也没忘乎所以,听了姜贵妃的话,上前一步道:“娘娘,您的身份何等尊贵,容侧妃又是晚辈,哪里当得起您去看她,不如奴婢去把她接进宫来,您看可好?”
“她病得那样重,能进宫吗?”
“容侧妃能从碧水城到云都,就不能从雍郡王府到畹华宫了?”
姜贵妃失笑:“瞧我这糊涂劲。”
周尚宫扶住她伸过来的手臂:“娘娘关心则乱。”
进内室后,姜贵妃命人去唤胡嬷嬷,想提点她几句,却听说她出去了。
直到晚上,胡嬷嬷才失魂落魄地回来,第二天就病倒了。姜贵妃到底心疼自己的乳母,请了几个太医来看,都说胡嬷嬷得了痨病。
没多久,胡嬷嬷就被迁出畹华宫,进了专门囚禁罪妃和重症患者的清心斋。那是比冷宫更可怕的地方,进了冷宫,不见得会死人,有的冷宫妃子后来又活了几十年。可进了清心斋,等于一只脚跨进了棺材,不,连棺材都没有,死了一卷草席扔进乱坟岗。
姜贵妃慌了,请穆远帮忙——其实是请他高抬贵手——穆远点头而去,当晚就托人带信给母妃,说他已经把胡嬷嬷安置在玲珑居,并请了名医诊治,让母妃放心。
半月后,胡嬷嬷带着儿子灰溜溜地回了老家。
梁竟闻讯,跟长孙葵笑叹:“王爷自己对容侧妃喊打喊杀,胡嬷嬷不过多了两句嘴,就差点没命回家养老。”
长孙葵道:“王爷的性子你还不清楚?心爱之人,心爱之物,视若至宝也好,弃如敝帚也罢,都由得自己高兴,可若旁人也如法炮制,就要当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