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前,一个平淡无奇的周末夜晚,延平像此前的每一个夜晚一样,正敞开襟怀,迎接着所有投入其中的男男女女。
中心商场一家连锁大型ktv里,张辉正应邀和他所带班级的同学们一起在这里聚会。
聚餐已经结束了,这是第二摊。
原本一般的聚会,到了吃饭这个环节也就结束了,可巧这一天,正赶上班里两个生日相邻的同学一起庆祝,再加上另一个同学在张辉老师的辅导下,在国内某知名学术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小论文,拿到了学校给的奖金,其余同学们便起哄着,要他拿出那笔奖金来,大家一起好好热闹热闹。
这样的场合,又怎么会少的了惯常愿意和同学们打成一片的张老师呢。
张老师一向乐于卖弄自己平易近人的人设,抢先唱了几首热场的动感歌曲,便深藏功与名的让出舞台,坐进学生堆儿里,开始绘声绘色的大讲人生体悟,再向每人都“因地制宜”的灌了一壶心灵鸡汤。
学生们大都吃他这套,越是星星眼的簇拥着他,越让他的表现欲爆棚而出——他出身农村,家里没有什么根底,纯属鸡窝里飞出个金凤凰,能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位置,全靠自己“囊萤映雪”似的勤学苦读,他行得正走得直,连出身优渥的老婆,当初也纯属是被自己的个人魅力所吸引,才义无反顾的......下嫁。
“下嫁”这个词,结婚时,学校很多人都讲过,半真半假,却刺得他如芒在背。
你情我愿的结合,怎么就成下嫁了?谁规定谁就永远是高高在上的了?
张辉实在不愿意回想和妻子相处的点滴,他并不是个自卑的人,相反,很有些恃才傲物,可那点儿才华过了最初的浓情蜜意时期,就再也对冲不了妻子身上那无时无刻漫溢发而出的优越感。
他的任何工作成绩,在岳父的成就面前,根本就不值一提,更无法激起妻子一丁点儿崇拜的目光。
日子仍然无一处不好,人前风光显赫,郎才女貌的一双璧人,可只有张辉自己内心清楚的知道,那种永远高高在上的俯视,如影随行的浸润在他的日常生活的每个罅隙里,似乎随时都在虎视眈眈的等待他疯狂崩溃时刻的到来,继而面目可憎的露出一个“早知如此”的狞笑。
他甚至只有在拼命混迹于学生之间,源源不断接受来自更低等级生物们的仰视与崇拜时,才能暂时将自己安置于一个自欺欺人的真空环境中,麻醉自己的敏感压抑。
几个忠实的学生簇拥着他,不吝溢美之词,他也来者不拒,豪爽的喝下了所有的敬酒。
“亲爱的们,真的不行了,也让你们的张老师歇一歇吧,”他头重脚轻的站起身来,“你们
挑几首歌,等我回来,咱们继续‘争霸赛’,谁唱的最好,老师请他吃一个月的食堂自助餐!”
学生们都拍手欢呼起来,一个离得最近的学生看他站得不稳,顺势站起身来扶他,“张老师,你去哪儿?我扶你吧。”
张辉摆摆手,压低了声音说:“我就去个厕所,这胃里真有点儿难受了,活动活动,消散消散,没事儿,快快回去吧,你们接着玩儿!”
学生不放心的一直送他出了包间。
他回手一推,“真没事,放心啊,你回去和他们......”他回头不经意的扫了一圈儿,“诶,那个谁,小孔呢,怎么好半天没看着他了。”
学生忙解释:“孔腾达接了个电话就出去了,他说一会儿就回来。”
张辉“哦”了一声,也没大放在心上,一个人头重脚轻的往洗手间走去。
进到最靠里面的一个隔间里,他酒意上涌,顺手放下了马桶盖,眼皮就有些发沉,这状态回去要叫学生们看笑话的,他索性背靠在水箱上,慢慢两腿也蜷了上来,眯着眼睛打了个小盹儿。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隐隐传来的说话声音把他吵醒,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听着那声音好像有些熟悉。
他刚要推门走出去,就听见那声音说:“公益基金的事情,不要再和我说了,我自己的钱自有我自己的用处和安排,用不着别人来替我筹划!刚刚都堵上门来来,非要和我面谈,是,我见了一面......以后再有人这么找上来,我就先炒你的鱿鱼!”
张辉悄悄推开一条门缝,就看见一个老人正站在洗手台旁打电话,大半的脸通过镜子映射出来......居然是陈三省!要知道,他前几天还无限仰慕的看过对方的一个早年访谈节目,梦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有足够的成绩,被当成杰出校友,写进学校的校史里。
大概有点儿醉酒后的不稳重打底,再加上了些好奇心和崇拜心理作祟,张辉鬼使神差的掏出手机,将镜头抵在门缝处,按下了拍摄键。
然而他当晚的奇遇,并没有至此终止。
放下电话的陈三省转身走进了一个厕所隔间,紧接着便隐隐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临了,还夹杂着一声喘息。
这个这个......
张辉立时瞪圆了双眼,酒醒了大半,再次将目光投向门外。
逼仄的角度下,很快,从隔间里走出一个正在整理衣服的年轻人,在洗手台旁边对着镜子理顺了一下头发,又调整了一下腰带,才背起脚边的双肩包,接起了电话,“喂?哦,是,我这就回去,什么?张老师还找我来着?知道了知道了,我自罚三杯,嗯,现在就回去。”
张辉再次收回手机,脑中突然有了一副不可描述的画面。
很快,洗手间里进出了几个人,他始终紧闭着门没敢挪动,直到估摸着该离开现场的已经离开了,才夹在另外两个客人中间,快速的走出了洗手间。
过了几天,他单独把小孔叫到了办公室里。
“小孔啊,最近怎么样,学习和生活上,没有难处吧?”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对方。
孔腾达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不解的眨眨眼睛,“张老师,我挺好的啊。”
张辉敛着眼皮,嘴角勾了勾,“我听说你之前和低年级一个男同学,混的很熟啊,好像我也见过,是不是还来听过我的课?嗯?”
孔腾达眼神闪了闪,“没有啊,张老师,我和他不熟,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吗?”张辉意味深长的说,“那你看看这个,是误会吗?”他说着掏出手机来,操作了一下,又抬头来看孔腾达。
手机上指示灯一闪,孔腾达看到私信里的两张照片,脸上陡然变色,“张老师,这是什么意思?”
张辉神色反倒平淡下去,两手抱臂环在胸前,审视的上下看了看孔腾达,“我认识你的时间也不短了,没想到你居然还有这样的......资源。”
孔腾达没说话,眼神一点一点的冷下来,“张老师,这两张照片有什么关联吗?我在洗手间,另一个也在洗手间,又没有同框,我实在不明白你的意思。”
“再装就真没意思了吧,你们在里头干的什么勾当,我都听得一清二楚了,别说你们是真爱,可能吗?各取所需而已,对吧?”他手指在胳膊上富有节奏感的点了点,“当然了,对你来说,倒也没什么,私生活不影响学业研究,就是校长,也无权干涉,只是,不知道对方这么一个德高望重的杰出校友、社会名流,被曝出这样的丑闻,再加上这两张照片佐证......呵呵,那该是延平民众茶余饭后,怎么样的八卦狂欢啊?”
张辉虽然说的嚣张,眼神却一直没有离开孔腾达的表情,见对方脸色越绷越紧,却始终不发一语,顿了顿,不禁缓和了语气,“小孔啊,你一直是我门下最得意的学生,这点你知道吧?我这几年给你的倾斜和关照,比别的同学都多,这点你也不否认吧?”
孔腾达微微点了点头。
张辉一笑,“所以啊,老师又怎么会眼睁睁的看着你泥足深陷,不去拉你一把呢?咱们师生,同气连枝啊......小孔,老师的心情,你能理解吗?”
孔腾达向他看过来,“张老师,那你打算......要多少钱?”
张辉不屑的一挥手,“俗!真俗!”这个字使他瞬间联想到了自己那个出身知识分子家庭、却唯利是图的妻子,心理一阵腻烦,也失去了循循善诱似的耐心,“老师就是想问问你,学院里的王教授明年呢,就退休了,你说咱们人文社科学院的副院长位置空了出来,院里这么些个老师,谁比较合适这个位置呢?”
孔腾达一直紧绷的腰背霎时松懈了一些,又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说:“老师,我能力有限......”
张辉没想到这孔腾达平时看着随和低调,骨子里却是个死鸭子嘴硬的主儿,拳头打在棉花堆上,就是激不起半分反应!
他霍然起身,手臂一挥,“你还年轻,不知道轻重,老师就和你明说,去告诉陈三省,让他亲自和我联系!摆在他面前的,就两条路,要么我把照片发给媒体,让他英明一世、晚节不保,要么大家和平交易,让他再和学校商量商量,看是主动捐建一栋新图书馆也好,还是捐建一个新的学术基金也罢,总之,数额要大到让校领导同意,由我来接替王教授那个副院长的位置!”
孔腾达跟着站起身,半晌轻声问:“那......这事还有谁知道吗?”
张辉心里一动,想着到底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叫自己这么软硬兼施的糊弄了一下,还不是就泄了底?
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你年轻,有些事情不明白,老师刚才口气重了,你别往心里去,咱们的关系还和以前一样,你就照直了转告陈三省,让他和我联系就行了,行了,回去上课吧,你保博的名额,老师还会继续为你争取的,这事,老师也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又过了几天,正当他急不可耐、恨不得再找孔腾达来恐吓一番的时候,终于接到了一个陌生的来电,他将信将疑的接起来,果然听到了一个低沉苍老的声音。
“张老师吗?我是陈三省。”
之后的很长时间里,张辉都有一种如在梦中的感觉,前所未有的感到一种志得意满、意气风发的餍足。
无数的鲜花、掌声、仰视,以及潮水般的赞誉,都必然将统统环绕着他,作为延大校史上最年轻的学院副院长,他必然会被后来者永远铭记!
他几乎觉得这次的偶然,纯属是来自上天的一次着意眷顾,用来褒奖自己所有坚韧不拔的来路,他好几晚做梦,都梦到自己坐在浩渺星空下,头戴桂冠,信手就能捞起一颗闪耀的星辰。
收回遐想,他快走了两步,追上了研究站新来的一位女博士,据说是延平市公安局独当一面的桀骜女法医......以及那位在校外开豪车的富家追求者,轻蔑的在心里作出一个鄙夷的表情,有钱了不起吗?他就是要证明,只有像自己这般有真才实学的青年才俊,才能打乱这位冷美人的芳心。
这天晚上,他再次拿起电话,拨给了孔腾达那个专门用来和他勾兑陈三省事情的小号,“小孔啊,我让你帮我盯着些刘老师的作息,你怎么不上心啊,她几点在做什么,几点来了学校,几点离开了学校,你得告诉我啊。”
孔腾达电话中的声音却很低沉,“张老师,陈先生不是已经答应,年底就会和学校沟通你说的事情......你为什么,还要让我做这些?”
张辉眼睛一眯,“小孔,他是他,你是你,我和他的交易达成了,可和你的没有!让你做点小事,怎么这么费劲啊?还和我谈上条件了,长能耐了是吧?我就告诉你,从今往后,让你干什么就麻溜儿的给我干就得了,我不想再听到任何质疑!”
他训别人,倒把自己给气着了,似乎已经认定小孔往后余生,都是自己的仆从役使,连一句简单的反问,都是抗上的忤逆。
“别废话了,问你呢,我看窗子还亮着呢,刘老师还在不在学校?”
孔腾达的语调渐渐恢复了波澜不惊,幽幽的回答:“刘老师还在学校,你是有什么计划安排吗?”
“老师的事儿,你别管,嗯......”张辉顿了顿,“一会儿你就先回去吧,我要过去,和刘老师谈谈学术问题,等等,你还不能走,要是这中间她想走,你可千万替我拖住了她。”
“老师,”孔腾达低声说,“你还是别过来了,我看到楼下两个教研室也还有人加班,人多眼杂的......”
“哦?”张辉果然有些踟蹰,喃喃自语道,“那约她去校外?那她估计会有戒备心......”
“我知道一个地方,”孔腾达说,“三省楼,早就封楼了,周围都没人,但一楼刚刚新装修过,环境还不错。”
张辉自然知道三省楼隐蔽,经他这么一提醒,立即敲定了一会儿和刘老师的“谈心”地点。
孔腾达站在办公室门外,换了号码,悄悄拨了出去。
“小金,你一直说想退回那些东西,不再见那个人,我今天腾出空来了,可以和你好好聊一聊了,你来找我好吗?我刚给老师整理完资料,对,过十五分钟,我在三省楼等你......是,也许抛开那个人的关系,我们可以试着重新开始,你记得悄悄的来,别被人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