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颜司承走出来,秦欢乐才发现此刻真实的陈公馆早已经凌乱不堪,仿佛经过了一场浩劫。
颜司承始终走在前面,若是秦欢乐越过自己,便会将他扯向身后,以防对方遮挡自己的视线感知。
可秦欢乐却没这个自觉,只当自己的能力被小觑了,心里更加憋闷,时不时趁机要做出个一马当先的样子,可惜一直未遂。
两人落脚都十分谨慎,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
颜司承突然抬起一根手指,轻轻贴在下唇边“嘘”了一下,示意秦欢乐留意眼前的这间房间。
这是整栋房子的地下部分,两人是一路追着沿途被轮椅碾压过的物体痕迹而来,想来陈三省走投无路之下,向这边逃遁的可能性极大。
巨大的地下方厅周遭,不多的几个房间,都大门紧闭。
秦欢乐原本以为颜老师会和自己的策略一样,再次逐一检查各个房间,甚至还在心里暗自掂对了一下两人的战斗力,自诩长胳膊长腿,抗击打能力更盛对方一筹,等会儿真有个磕磕碰碰什么的,伤在自己的身上,倒不至于让人那么心疼。
可颜司承却径直走向了其中一个房间,静默了两秒,猛地一推房门。
顺着开门的缝隙,一群灰扑扑的鸽子便争先恐后的飞了出来,又漫无目的,只在方厅范围内盘旋。
秦欢乐一缩脖子,还当是有暗器发起攻击,没想到仔细一看,才辨别出这些鸽子并非实体,而是一群鸽子形态的白色半透明气体。
门被推开的更大一些,便陆陆续续的有些小型动物挤出来,甫一进入方厅,便四散到各个角落。
颜司承不再犹豫,推门而入,只见空荡的房间里,一架轮椅半斜倒在墙角,一双黑色的皮拖鞋压在轮椅下方,却唯独不见陈三省的踪影。
这不是个逞勇斗狠的时候,秦欢乐不大明白颜司承的意图,便暂时只是缄默的保持警戒状态,跟在后头四处观望。
不大的房间一目了然,陈三省又能藏身何处呢?
“嘀嗒”......
有什么不轻不重的落在了秦欢乐的肩膀上,他歪头没看出什么,用指腹在那位置上一捻,手指上便隐隐染上了一些猩红,再凑到鼻端一嗅......“颜......”他气声低呼了一声,又戛然而止,一手拉住了颜司承的胳膊,无声地做了个口型,“血!”
两人一起仰头向上,就见棚顶暗色的墙纸上,不甚明显的凝聚起一滩深色的印迹,很快,又有一滴血色的液体不堪负重,滴落在了地板上。
秦欢乐定了定,不知道能帮上颜司承什么,只能在心里开始试图按照房主的思维习惯,推断起对方遁逃的路径机关......陈三省的机关设置套路并不复杂,甚至有种自负似的简单,这一方面体现在他对自己享有某种超然能力的洋洋自得心理,另一方面,他也必然是将老管家视为了自己这栋“堡垒”最坚固的防火墙,所以很有些有恃无恐。
这样的的人,显然不是一个喜欢“狡兔三窟”式分散风险的人,甚至连做做样子也不愿,这一点,从他对资产的安排上,也可窥得一二。
甚至一定程度上,陈三省的性格还带有某种不顾一切式的偏执莽撞,对他来说,解决问题的最直接方式就是正面突围,不留余地,有些类似“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逻辑,因为一个潜在的威胁,就将怀孕的情人杀死,之后这些年,他一定是杀红了眼吧,带有狂欢式的自得......直到自己这里,甚至已经狂妄到了完全可以忽视自己职业背景的地步,就敢于悍然出手了。
也如同在三省楼里的那次金蝉脱壳一般,侥幸的心理延续了四十几年,就真的让他有了某种自己可以凌驾于一切规则围捕框架之下的错觉。
秦欢乐突然就想到了张辉的妻子,两人都是同样的自负、愚蠢、莽撞而......幸运。
可狗屎运不会永远眷顾同一个妄人。
就在颜司承想要返身重回楼上的时候,秦欢乐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走上前,小心的扶起了斜倒在地的轮椅。
再踢开拖鞋,便看到地板上一双清晰的铜脚印,秦欢乐转身站在上面,保持这样的角度直面前方,果然看见正对面的墙壁上,掩映在斑纹状的墙纸图腾中,一个微小的按键。
这次,连颜司承的眼中也露出了些许惊诧,他再次上前几步,将秦欢乐挡在了身后,按动机关,看到墙面自动弹开了一扇小门,其后一条狭窄的甬道漆黑曲折,不知通向哪里。
秦欢乐在后边拽住了颜司承的衣角,左右看了看,轻声说:“我对这老小子的套路多少摸着点儿门道了,我在前头,你给我断后,成不?你知不知道在这种时候,后背只能托付给自己最信任的人,嗯?要不然心有疑虑,瞻前顾后,必然腹背受敌,这样咱俩都能安全点儿。”
颜司承对这个提议不置可否,在秦欢乐一本正经的言之凿凿下点点头,“那请你好好保护我的后背。”说完,不及对方反应,已经率先弯腰走进了甬道里。
两人刚一踏进去,后面的门就自动关闭了。
五感瞬间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秦欢乐不理解前面这人固执起来,怎么如此冥顽不灵的要人老命,可该死的手机刚掏出来解锁,便在电池图案的垂死一搏后,因为没电关了机,再次陷入了黑暗。
秦欢乐实在为自己这一点儿拼搏精神都没有、总爱关键时刻掉链子的手机愤恨不已,怒其不争的“嘶”了一声,但凡换个场合,真打算将它“就地正法”,以解心头之恨了!
他闷着头向前,想着不争气的手机一晃神儿,整个人就撞在了前面那人的身上,撞的鼻梁一酸,于黑暗之间仿佛看见了一捧熠熠生辉的小星星。
这已经属于喝凉水都塞牙的倒霉范畴了,一口浊气还没酝酿成型,却忽然感到一只手摸索着向背后伸过来,轻轻的拉起了他的手腕,牵引着他继续向前走。
黑暗放大了恐惧,隐匿着未知,却也让人更容易不受外在干扰的沉浸下来。
秦欢乐没有感谢,也没有拒绝,他忽然只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影影绰绰的夜路,**之年的秦欢乐,牢牢的牵扯着母亲的裙裾,向某个地方走去......
说这是记忆,却似乎更像是一个朦胧的梦魇,装裱在幼年的画框里,因为从不曾被记起,愈发沉坠在湖底,瞧不真切了。
母亲垂头一脸慈爱的看着他,“小乐啊,你要乖啊,一会儿我们去见一个叔叔,然后妈妈就给你买棉花糖吃,好不好?”
“糖糖,要糖糖。”幼小的孩子扬起童真的笑颜,“妈妈抱抱。”
“不能抱,要自己走。”母亲抬手在他的头顶温柔的摸了一下,“我们小乐要学会独立坚强,要快点学会走一个人的路啊......”
秦欢乐有些心悸的难受,这是什么时候的记忆?自己小的时候吗?仿佛只有一两岁的样子?母亲这是要带自己去哪里?要见谁?
什么叫一个人的路?难道母亲再早几年,已经知晓了自己要离开的结局吗?
来不及再想,他整个人再次贴靠在了前面那个人的背上,连忙晃了晃脑袋,重新打起精神,先应对眼前的境况。
可握在手腕上的那只手却松开了,随即回头轻声说:“到了。”
到了的意思,就是前面再没有路了。
一路走来,凭借身体周围的触感,能够感受到甬道狭窄向上,仅能容纳一人通行,而且显然是老管家和陈三省那种身型的“一人”,而不是长手长脚的秦欢乐这种伸展型的“一人”,所以行走间,不仅要尽量偏侧着身体,还要微微弯腰低头,可即使这样,手肘也还是会时不时刮蹭在墙壁上。
但此刻,两人身处的环境实在宽阔了一些,至少两人可以完全直立,并肩而站了,只是有些什么东西拥挤的垂吊其间,使整个空间仍显局促不足。
秦欢乐忍不住抬手拨开了一个紧贴在自己脸颊上的玩意儿......柔韧纤薄......他心里升起一阵异样,顺势向上摸去,突然摸到一团......毛发?!
一股电流霎时穿过了那只手,电的他全身一麻,满身的鸡皮疙瘩几乎要把自己压死,本能的向旁边一避,又被另一个同样质感的东西裹缠住,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前一趴,“砰”的一声,撞开了门板,跌出了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空间。
随着倒地的声响,房间猝然亮了起来。
秦欢乐一个激灵弹起来,才发现在陈公馆绕了这么一大圈,居然又回到了那间寒气森森的密室,房间四角的柱式台灯亮起莹莹的泛蓝的光晕,映着满地飞溅不忍视睹的残体。
颜司承也推门走了出来,审慎的观望着这间密室。
秦欢乐这才发现,地下室甬道的出口,居然是直通向密室衣柜的。
衣柜......他猝然回望,洞开的衣柜里,果然挂着一张张完整的人皮。
“你之前说的就是这里?”颜司承不动声色的快速将房间内部扫视了一圈,“你觉得有什么不同了吗?”
秦欢乐顺着他的话,打量起房间,要真说有什么不同......他靠近颜司承轻声说:“我走的时候,眼看着孔腾达的魂魄......我猜是他的,总之我走时他还在这里,可眼下也太清静了,一点动静也没有,是不是因为,陈三省回来过了?”
颜司承没见过孔腾达的样貌,蹙眉向墙上的一排相框望过去,“哪个是孔腾达?”
秦欢乐连忙向边缘处一指,“那个!”
两人再次上前合力掀起画框,背后的墙洞里,却什么都没有。
秦欢乐可以查证,可以揣测施害人心里,可以挽袖子干架,可是却实在不知道眼下这种情况,如何化被动为主动。
他下意识的一扭头,嘴硬的没有出声,眼神却在偷偷观察颜司承的反应。
不看不知道,这一看委实吓了一跳。
就见永远浅笑如阳春三月的颜老师,宛若变了一个人,那总是流光溢彩若浩渺星河的眸底,此时已然冷若寒潭,幽不见底。
秦欢乐从来没有这样细致的凝视过任何一人的眼睛,也就无从对比,是否其他人的眼睛,也能承载得下这世间如此美不胜收又截然不同的风景。
他心中一片苍茫,又些微的,有些惶惑......
却见颜司承利落的走到立柜里,将里面一具“皮囊”解下来,尽皆堆叠在地中间,又开始走向画框......
秦欢乐这才后知后觉的领悟了颜司承的意图,连忙赶着上前,配合着居高相框,让对方能顺利的将掩藏起后的一个个坛子抱出来,安置在皮囊旁边,随即旋开了盖。
很快,被惊醒的魂魄,便袅袅从坛子里升腾出来,只是如同地下室的鸽子一般,即便有了些许自由空间,却完全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只是茫然的团团盘旋在屋顶。
颜司承倏然抬手像秦欢乐身上摸去。
秦欢乐一抖,屈身想向旁边闪,但强咬着牙忍住了没动,很快,颜司承从他口袋里掏出半盒烟来,从里头摸出一个廉价的一次性打火机,拇指一划,举着那一簇火光,徐徐说:“三省,这些,都是你曾经珍视过的行头吧?我们来看看,烧到第几件的时候,你才会心疼,嗯?”
他说着便举着打火机,缓慢蹲身下去。
诶?秦欢乐原本也只是难辨真假的小心向四周观望,对于陈三省是否还藏身在这间密室中将信将疑,却忽然一怔,余光瞥见墙上某个画框里的人像隐约动了动,不禁悄然伸手,在颜司承的胳膊上按了按,眼神向那边示意。
颜司承丝毫没有犹豫,干脆利落的抄起地上的剪刀,狠狠的向那张相框中间一插!
秦欢乐骇了一跳,毕竟在他心里,一个相框就代表曾经一个惨受戕害的人,可诡异的情景已经不容他置喙了,喉间却不受控的动了一下,掌心攥的发白。
颜司承大力的割划,很快画像表面的画纸便碎裂开来。
他从中心位置将画纸撕开,很快,下面便现出了一个全新的画像来。
这张画像不再是只有头部,画纸之上,惟妙惟肖的描绘着一个与真人等身的中年男人,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眉眼间,都是志得意满的张扬不羁。
秦欢乐已经顾不上惊讶了,惊诧的失声道:“这、这是年轻时候的陈三省?他自己的画像怎么在这里?”
颜司承执起剪刀,眉间一沉,举手就朝着那人像再次扎去。
“别动!”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秦欢乐表情冷峻起来,清晰的感受了抵在自己后心处的利刃,已经刺破了衣服,甚至,刺破了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