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蕙娘如此许诺,权世赟自不会再把她当外人看待,当然,他手里的凤主印现在是不会再交给蕙娘了:他还要用这两枚印章,来换取权世仁的支持。但他还是得空把鸾台会香雾部在京的一些成员给蕙娘彻底介绍清楚了,并且言明自己已经打过招呼,蕙娘若是有事,只需要招来在同和堂做事的瑞气部伙计传话,他们自然会为蕙娘把事情办妥。至于崔子秀这样身份比较特殊的情报人员,鸾台会的底细、意图他还知道得不是很清楚,因此权世赟也没有把两人介绍见面,只是把中间人和蕙娘点明了,如此一来,蕙娘如有事便可以直接指挥底下人去吩咐,要比从前事事问过权世赟方便得多了。
其实按说起来,从几年前她自老族长手中得到一枚凤主印以后,蕙娘也就有了这样的权力,她也是硬生生地做小伏低了几年,权世赟才心甘情愿地给了她这个体面——就这,还是在他另有去处,且还让蕙娘有所牺牲以后,才做出的补偿。蕙娘明面上不说,私底下不免和权仲白感慨了几句:任何一个上位者,都必定是恋权之辈,权世赟别的不说,光是这一点,倒是很有上位者的风范。
不过,既然她现在得了权,蕙娘也就不再矫情,以她身份,找个同和堂管事过来说话简直是天经地义,不会惹得任何人动疑,因此不需多久,命令就传递了下去。崔子秀也从别的途径向蕙娘通风报信,把鸾台会的这一动向转告了她。
蕙娘看了信,不动声色地凑在火上烧了:短期内,她还没打算把自己的‘晋升’广而告之,就让崔子秀对她继续保持一点神秘感也好的。
命令传递出去以后,回信总也要一些时间。权世赟终于下定决心以后,也开始联系权世仁,两兄弟要预备先下手为强。鸾台会各部在京的许多元老,包括清辉部的乔十七等,现在也渐渐地开始担心权家私兵的下落了:就算身在苍茫大海上,也不是没有办法和家里通消息,放信鸽是一个办法,找人带信是一个办法,哪怕是在一些常去的港口留些暗记呢,也不可能完全杳无音信的。
蕙娘才从日本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纷纷亲自过来问过了她在日本的见闻,蕙娘也是如实回复,反正她知道得也不可能太多——据说消息传回东北,权世敏还颇为懊恼,直说该让蕙娘也了解一些船队的情况,免得即使见了面也认不出来。不过,到了八月末,即使她已经把事情经过又说了几遍,族内各管事也都还是难掩忧心,数次让蕙娘再回忆一番细节,蕙娘亦做出忧心的样子敷衍他们。
这一阵子,除了鸾台会事务以外,她主要还是忙着带领宜春票号和盛源号谈判:在商言商,既然宜春号有这个本事,让一等国公府的元帅为他们保驾护航,一炮轰掉了朝鲜的大半个走私市场,盛源号也无谓和宜春号做意气之争。日本幕府本来严格的闭关锁国政策,在江户湾几声炮响以后,对大秦人士不期然就松动了许多,虽说江户城内开票号还属于痴心妄想,但许多地方藩属,对于开办票号还是有一定兴趣的,毕竟来往于江户湾附近的外国船只并不少,开了票号,这些船只自然会被吸引到附近停泊,这其中的商机,只要不是脑子太不好使,应该都能看得出来。
也因为如此,现在的日本,对于盛源号而言就比较有吸引力了。即使不用宜春号的帮助,他们也有这个实力和信心去开拓日本市场,只是有便宜不占是傻子,现在两家正在讨价还价呢。宜春直言盛源在朝鲜的票号已经失去了泰半吸引力,并不值得宜春付出太多的代价,而盛源反唇相讥,表示宜春这样做生意实在是太不讲理,盛源朝鲜分号现在门庭冷落的情况完全是他们一手造成。做生意归做生意,如此仗势欺人压迫同业,传出去也是大损声誉。因此是要和宜春从打通朝鲜关节的花费开始算起,一间分号开出了个天价,不但如此,还要蕙娘给帮着牵线,让盛源号能借着朝廷的舰队,狐假虎威一番。
做生意,总是漫天开价落地还钱,虽说双方分歧看似很大,但总是能够谈拢的,不过在这件事上,乔家的态度并不积极,李总柜刚刚退休,让新任总柜出面,总是有点分量不够,蕙娘也不好意思让乔家几个天南海北的爷们特地赶回来为此事谈判,因此她虽然本人不便出面,但却要遥控雄黄和盛源号对话,这一阵子也不好离京去冲粹园。——不过,桂少奶奶现在也没空去冲粹园找她说话了,她这一阵子正忙着呢。
定国公在日本海一番耀武扬威,在大秦朝野间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有鲁王作为借口,他对皇上当然是交代得过去了,可在不明就里的士大夫们眼中,这就是武人无礼无谋的典型表现,大失中华上国的风范。反正理由一套套地,还有人上奏提议赏赐日本金银财宝安抚教化。等定国公回来,看他差事办得如何,如若不能将功补过,还要治他的罪呢。
当然,仅仅是一百多年以前,倭寇还曾祸乱江南,记得这份仇恨的人为数并不少,因此也有不少人支持定国公炫耀武力,认为此事也是迫不得已,虽说不算什么美事,但也可以轻轻放过。而民间的百姓们,也以最质朴的办法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从蕙娘回国时起到现在,短短三个多月,全国的茶馆里,都开讲了戚继光、胡宗宪、俞大猷等英雄人物驱逐倭寇的故事。虽说套了古人的壳子,但对火炮的描述却完全贴近于天威炮,定国公府的家庙如今时常都能享受到外姓人的香火……单单是这份热闹,那也就够瞧的了。
这几个月来,皇上的态度一直都很暧昧,而到了定国公这种层次的官员,要给他的行为定性,那非得首辅、皇帝级数的人物不能开声。虽说现在两家分别站在了两边,但定国公怎么说也是杨阁老的女婿,杨阁老总不能把自己的女婿往死里搞吧?所以杨首辅也没说话,直到九月,皇上才轻描淡写地下了一道旨意,言明因江户湾一事,京畿海域已不太平,如今北方沿海城市陆续开埠,往来船只不少,为了巩固海防,需新设一海防总督,督造天津海事,兼领天津诸部海军。所需银货,由户部、兵部相济供给。
海防总督虽然是新官名,职衔职等还要商议拟定,但挂了总督的名头,只要不想和皇上做对,最后结果出来也不会太低的。起码也是个从二品——都嫌低了,皇帝还特地写明了需要有海战经验,且能督造海防工事的。这个职位,明显是给桂含沁量身定做,要把他的分量,往上再抬一抬,毕竟能够满足这两个要求的将领,全大秦也就只有许凤佳和桂含沁了,别人都还差了那么一点点。因此虽然还没有正式下令,但桂家已经是门庭若市,未来总督‘病’了几年,现在还在别庄养病,也不知有多少官太太,赶着前来和未来的总督太太打关系。就连阜阳侯夫人都问过了桂含沁几个儿女的婚事:这几年上了年纪,儿孙们也都大了,她也开始热衷于做媒。——连她都如此了,别人还能例外?桂家两个少奶奶都忙得不可开交,倒是把孙夫人给闲下来了,不过她亦不以为意,还邀蕙娘去拜佛、还愿了几次。
虽说得了阜阳侯夫人的提醒,但有小寒的事情在,蕙娘亦不好回绝她的邀请,孙夫人亦是女中豪杰一流,办事爽脆利落,因此虽然她身处政争漩涡之中,但蕙娘依然乐于和她来往,起码说话谈天,也有意思。
这天她和权仲白说起两人一道去大护国寺拜佛的事,权仲白便道,“你看到大护国寺外头巷子里的一间小小门脸没有?门口什么招牌也没有,上了木板,落满了灰的。”
蕙娘道,“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大护国寺外头是何等热闹,一间屋子一个月能赚多少钱。那屋子看着都积灰了,也不知是谁家的房主这么舍得。”
“这就和孙家有关了。”权仲白慢悠悠地说,“也就是这件事,促使孙家最后放弃废太子……那一位虽然也是命苦冤屈,但论资质的确不如两个弟弟远甚,在深宫之中,竟不能和母亲贴心。先皇后受这件事的打击不小呢。”
这些深宫事务,焦阁老并未太深入地去了解来龙去脉,毕竟以他的年纪,这些事多半和焦家没有关系了。蕙娘只是模糊地知道大体脉络,但对细节却并不了解,正让权仲白给她细说时,外头同和堂管事过来回事,蕙娘亲自出去,拿回一封信仔细地看了,看完后还要给权仲白看,权仲白道,“我不要看,什么事,你说给我听了。”
几乎是才得了权世赟的全副信任,蕙娘便借口暑热异味,把净房修整了一番,这种抽水马桶,在生活上的确是清洁而方便,立雪院开了风气之先,很快几个主人院子里都用上了。打墙也是动土,蕙娘借着铺设管道之便,还给云管事等一些鸾台会骨干以及府中有威望的老管事都改善了一下生活条件。顺带着,把立雪院的东里间给做了改造,——就为了这事,蕙娘还和云妈妈提了一句,“如若不然,我和仲白在床上说什么做什么……”
云妈妈和云管事之间,不过是假凤虚凰,实在听不得这话,当下唯唯而去,也不知如何同云管事解释的,反正权世赟方面看来是没什么不满。如今起码东里间里的动静,是不虞传到外头去,在国公府内,也有了个能放心说话的地方。不然,光是这封信的内容,蕙娘都不便和权仲白提起,在明面上,他可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三皇子最近的确也是流年不利。”蕙娘便复述给权仲白听,“几次事故里,发风团好像的确是自己体质不好,什么风寒感冒呀,也怨不得别人,不过,那次跌入太液池,背后的确充满了疑团。事后宁妃出手,把自己宫里几个嫌疑颇大的宫人都给打发出去了,三皇子居处的太监、宫女,也被连公公梳理了一遍。——不过,他们尚且都还没发觉贤妃方面有掺和进来……”
她换了口气,又说,“只因这件事,贤妃的储秀宫的确没有异动,有行动的是太液池边的一个看屋宫女,她才入宫没有两年,老实粗笨不大说话,事后压根没人往她身上疑心。”
权仲白不禁奇道,“既然如此,崔子秀又是怎么知道的?”
蕙娘耸肩道,“别人没当真怀疑卫家呀,都往孙家去想了,若是有心也能发觉,这宫人的爹娘就在卫家农庄里做事。香雾部的眼线估计有在尚典司做事的,稍微翻阅一下典籍这就查出来了么。不过此事没有真凭实据,谁能说卫家什么?指不定卫家还要喊冤呢,谁知道三皇子就在那个时候去到太液池边上了?京畿人家,有女儿在宫里做活的也不少,这也算数,那各家都不清白了。”
落实了此点,卫家和贤妃的用心已经是昭然若揭,正中蕙娘猜测。反正三皇子能死了那是最好,活下来了也能加深两家之间的嫌隙,如此一来,孙家不能随时抽板,二皇子的靠山,也就更为稳固了。权仲白不免叹息道,“贤妃毕竟是变了。”
蕙娘对贤妃也不是没有好奇——在大秦后宫中,她入宫的经历算是最戏剧化,最曲折的了。比起入宫前多少都有接触耳闻的其余妃嫔来说,贤妃似乎天生就蒙了一层薄薄的轻纱,众人所熟知的只有她的美貌,她的为人、性格,倒是真的很少有人能摸得透。就是现在,除了桂家少奶奶以外,还真很少有人和她算得上是相熟。不过,就算立场一致,她和桂家少奶奶似乎也没有多密切的来往,起码,是要比一般人想得疏远一些的。
“听你这样说,你和贤妃还算得上是很相熟的喽?”她瞅了权仲白一眼,不免有些酸溜溜地,“怎么我认识的每个贵妇人,和你都算得上是很有交情?”
权仲白也笑了,“这怨不得我,我可没找过别人,都是她们来求我的。”
他顿了顿,便慢悠悠地道,“贤妃还没有任何名分的时候,虽然身怀六甲,但也只能住在太后宫中,与宫人们混居在一处,为了遮掩身份,怀胎四五个月的时候,有时候还要做点活。那时我常为太后请平安脉,太后也知道我平时不管事的作风,便郑重托我给她扶脉。那时候她心情也不大好,常常落泪,有一回见身边无人,便跪下来求我,说道若是她不幸难产身亡,他日我去河南时,请为她带一句话给她父亲。”
遥想贤妃当年的天姿国色,如此美人泪眼相求,即使是权仲白,声调都不禁放得软了,“当时我们心知肚明,她这个儿子,乃是为淑妃生的。按牛家人一贯作风,斩草除根也是意料中事,而皇帝虽然知道真情以后大发雷霆,可对她也是不闻不问……我对她也是颇为同情的,有时和她说上几句话,她都很是感谢,据她所说,太后宫中诸人,对她的态度也算不得多么亲近。”
蕙娘不免笑道,“当时她自然是表达出许多对深宫心计的反感喽?”
权仲白叹道,“不如此,我又怎么会有这样的感慨?事到如今,她也终于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啦。”
他犹豫了一下,又道,“其实还有一事,我也只是猜测,不过应当能有六七分准……贤妃在入宫之前,心里应该是有人的。她当时自忖必死,曾经流露过一两句。不过我却没往心里去,也不知她说的到底是谁了。不过,应当是西北故人不会有错的了。”
任何人听到这种事情都会兴奋起来的,蕙娘也不例外,出于本能,她还考虑了一下利用此点兴风作浪的可能,但又遗憾放弃:贤妃和她可不一样,和外界接触的机会少得可怜。这种事肯定还不足以把她给搞下台。
两夫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蕙娘有心盘问权仲白知道的那些权贵人家密事:像他这样身份,知道的秘密绝不会少了,只是有些事权仲白平时不大往外传罢了。据他说,从前让他处理一些更见不得人的事情还屡有发生,最后是他烦起来动用身份,才把事情解决。此后他也是有意地不再保守秘密,不然,恐怕所知将还会更多。
以前两个人感情一般那也就罢了,现在毕竟是渐渐亲密起来了,平时比蚌还严的嘴,如今也有些松动,蕙娘和他唇枪舌剑,半是**半是抬杠地说了半天,又从权仲白口中撬出了几个小秘密——这件事,她从前是不知道的,那就是桂含春竟和如今的总督太太杨善桐曾有过一段朦胧的感情。权仲白也不肯说自己是如何得知的,不过,从他口风来看,此事和杨善榆脱不了干系。
虽说当今天下民风渐弛,但高门大户还是谨守规矩,一般的大家小姐,婚前同夫婿说几句话,都要心惊肉跳了。杨善桐却能先后和桂家两个兄弟发生感情牵扯,现在还太太平平地坐到总督太太,且和桂含春妻子十分和睦,现在两家人共住一府,蕙娘都觉得她的人生有几分离奇。她想到权仲白曾经对她的评语,不免道,“你当时就知道这事了?怎么对她的评价,还那样高么?”
“我虽然没和她正面说破,但后来也听子梁提起过,她和桂含春之间的故事,始于年幼,终于年幼,日后再未相见。稚龄中一点朦胧心思,哪禁得住若干年的分离,心思变化了,难道还要谨守前言,突然自误?”权仲白不在意地道,“一诺千金,在情爱上可并不适用。不然,卓文君何必作《诀别书》?”
蕙娘本想说:这么说,那我即使变心去喜欢了焦勋,你也不会怪我喽?——不过她也不过只是想想而已,倒是权仲白看她若有所思,便问她,“你觉得她这样的行动,十分可耻么?”
“我拿什么脸去说她?”蕙娘反问了一句,想到孙夫人,又叹道,“她倒是不体面了,可现在日子过得何等快意。你看孙夫人,我敢担保,从待字闺中到现在,从没有过一刻不体面,可那又如何?心里的苦只有自己知道罢了,就算最后熬出来了做了老封君,一辈子过成这个样子,也没什么好夸耀的。甚至包括贤妃,不也一样生生被糟践成这样了?说来说去,都是你们男人害人,若是女人也许有许多丈夫,也许女人们的日子还开心些呢。”
权仲白道,“你说男人别算上我——再说,为什么不是一夫一妻?感情这种事,本来就只好在两人间。人多了,大家都不高兴。”
蕙娘嘟嘴道,“两人间,那就得要和杨善桐一样,自个儿来选了,不然,你看就是她哥哥,夫妻不谐。虽然也是一夫一妻,他妻子也没见得有多高兴。”
“他也是心里有人……”权仲白叹了口气,“反正两个人就是过不到一起去,分开又没法分开,他妻子娘家提不起来,如何能说和离的事?倒是石家和何家,闹得那样沸沸扬扬,当时觉得多么丢人,现在两边过得也都还可以。只能说是各有利弊吧。”
蕙娘想了想,也觉虽然现在的日子,吃亏的大体都是女人,但要说真的人人都和杨善桐似的挑挑拣拣,一辈子且只能一夫一妻,过不下去非得和离,这些上层圈子势必也将大乱,几乎给人以世界都要倾覆的感觉,竟是难以想象到了那时候该是如何地过日子。因也不免笑道,“我看是难了,只怕没有这一天。”
权仲白不置可否,“天下间哪有那么多不可能,你看泰西那些国家,不就是一夫一妻到底?虽说贵族能有情妇,可贵妇人不也有情夫么?”
他翻了个身,兴致勃勃地道,“总有一日,我要亲自去看看那里的风土人情。到时候,你和我一起去么?”
蕙娘虽说还没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但却很肯定自己对造访遍地屎尿的地方没有太大兴趣,她笑了笑,道,“我可能走不开呢,别的不说,光是票号这里就离不开我。”
两人闲话了一时,果然那边雄黄又来人请示蕙娘,说到现在盛源号终于让步,愿以本来开价的一半将朝鲜分号折让给宜春号,不过条件是宜春号必须帮助盛源号穿针引线,让桂含沁承诺日后有事,必须为盛源号张目。
这都有点撬宜春号墙角的意思了,新任小李总柜大不乐意,蕙娘却是精神一振,因笑道,“这事也容易,你告诉他们,桂含沁都还没走马上任呢,可不好私下许诺什么好处。但我能让这件事在皇上那里挂个号,甚至于让燕云卫都上心照拂,到时候海军略微倾斜一番,也无人会多说什么……问问他们乐意不乐意了。”
权仲白先是默不作声,等人走了才道,“你真坏啊……这么一来,盛源号要和你结仇了吧?”
蕙娘耸肩道,“就算没有这件事,难道盛源号就会对我们友善么?到了这种地步,若是做任何事之前都要瞻前顾后害怕结仇,最终也只能是一事无成。”
她随口说出一句话,倒是惹得权仲白沉思了一阵,蕙娘望着他的侧颜,不免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虽说两人年纪差得多了些,可自己在慢慢地成熟起来,而这一位太擅长养生,时光在他身上仿佛停滞了一般,多少年来是只长了风情,不长年岁,如今随手撑着脸颊,长发流泻在一侧,那股跖足风流的劲儿,无需特别作态就是沸沸扬扬,看着倒是比刚成亲时候还要更意气风发……只是随随便便沉思一下,都动人至此,叫人怎么不叹一声苍天无眼?别的不说,焦勋、定国公乃至何芝生等人,从貌上来说,压根就没得比……倒是让她有点埋怨自己了:说来也不该这么浅薄吧,寡人有疾、寡人好色,那都是臭男人的毛病,自己都二十多岁的人了,看着成亲七八年的老菜帮子流口水,像话么?
“你在想什么?”她忍不住问,“可别又埋怨我做事不留余地。”
“那倒没有。”权仲白随口说,“我是在想,若有一天,你能登上皇太后的宝座垂帘听政,不知天下会是如何光景。你又会用怎么样的策略来治国。”
“我要垂帘听政,按天下太后的路子,第一件事必须是养几个男宠。”蕙娘失笑道,“这个好像和你的利益有些冲突……”
见权仲白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她扑哧一笑,举手道,“好么,不养男宠也罢了,不过,这依然不好说。我做太后,谁做皇帝?乖哥还好,歪哥那小子,才多大就胳膊肘往外拐,还能听我的话不成?”
权仲白道,“看来,你对治国是没有半点概念,不然也不至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懂得和我打太极。”
蕙娘最不服输的,被他这一说,倒是有点动气,咬着唇想了一会,便道,“谁说我没主意?我的主意吓死你也未必。”
她翻过身想了想,先曲着手指道,“如我开始垂帘听政,必定要先排挤政敌,一般说来,仁义道德不过是遮羞布罢了,真正会反对我问政的人,多半都应该是利益上和我有所冲突。按如今朝廷的政局来讲,我身后有宜春号,自然能向晋商等人靠拢,正好会接受商人摆布的官员,多半也是没有多少门户之见的,一介商贾人能操纵他们,我就不能?用地丁合一换取杨首辅的支持,再吸纳晋商派别的官员,余下反对我最剧烈的那些人,该杀的杀,该贬的贬,辅以邀买人心的一些善政,多给官员们发发钱,不出两年时间,应当可以说是大权在握,可以为所欲为了。”
她曲下一根手指,又道,“从我在祖父身边的经验来看,这做首辅的泰半时间都在和钱打交道。怎么给朝廷挣钱,怎么去花钱,如何把朝廷的钱花到实处,实在就是他们最基本的工作。当然,人都有私心,这种正职,很多时候倒变做顺带了。祖父能在首辅的位置上一坐多年,也和他本人盆满钵满,一无所求有关。从前的事不多说,如今天下是我的家天下了,自然要肃清吏治,起码得把水稍微澄清一点儿。再平复民怨,最好能减点地税,天下多少农人顿时就有效死之意。国家的钱,可从商人手中来。收税官必须由燕云卫密切监视,到时候鸾台会也能派上用场,商税收些,比地税不知赚钱多少。均一番贫富,国家就安定了。还有海外贸易也能挣钱,财政也许不会是什么太大的问题。最要紧是把那些流民打发出去……打发到哪里去呢?”
权仲白失笑道,“从来都只有鼓励繁衍人口的,你倒是反其道而行之,愿意把他们送到新大陆去?”
“我为什么不做,”蕙娘耸肩道,“新大陆缺人,我人多。双方正好一拍即合,事实上非但愿意送人,我还愿意送他一些火铳。你也看过航路图的了,从那边过来,茫茫大海,一直到日本才算是有个国家。只要把日本拿住了,新大陆那边的人还能拿我们怎么办?大秦周围,不是苦寒之地就是瘴气遍布,根本不适合住人。新大陆可以开垦,自然把人送去……等到他们那边发展起来了,双方互相贸易,彼此得利,岂不美哉?再怎么说,那也是和我们同文同种一个祖宗的人,说亲热点那就是兄弟分家出去单过了,不帮他们,难道还帮外人?那些外人可没安好心呢,你说他们没瞅准了大秦的好山好水,我可不信。燕云卫的人还不知道,这件事竟是权世赟和我说的,就是在大秦呆过的什么学者,人还没回泰西就写了文章,盛赞大秦江山,结果,第二章就开始部署什么蚕食、侵略大秦的方针。虽说只是纸上谈兵,可也够狗胆包天的了。他身边的一些夷人纷纷规劝,他也只是不听,说什么此时部署,乃是万世基业开端,万万不能坐失良机云云。我听了倒是一阵好笑,随便打发个人和封子绣说了,这会他应该在诏狱里受苦呢。”
权仲白亦不免大皱其眉,道,“真可谓是妙想天开,泰西距离多远,劳师远征过来,能过得了广州么?他还真以为大秦子民,是南洋的那些土人了。”
这话也是正理,不过蕙娘和权仲白也都没当真,蕙娘道,“说到这个,团结兵权也是势在必行,正好杨七娘如此狂热地支持机器,我和她也能合作一段日子,我来送人,她来发展机器业,岂不美哉?桂家那边,能彻底打倒罗春的话,还能把土地给再扩出去一段,他们也不用担心什么,又都是老交情了,给歪哥娶了桂大妞完事,四壁江山,若算上崔家,至此边将都没什么异心。以后数十年内,再从容兴风作浪,把他们都收拾一番,重提轮番戍边之策,歪哥的子嗣必须学前明只从民间女子择后……我和你说,任何人治理天下的大策略都不可能妙想天开的,左右都是这些道理。只要在民间有过足够的经验都能明白,天下人要的究竟都是什么,你要往上爬,无非就是尽量地满足你的盟友,自然能得到反馈。再没有什么剑走偏锋的道路能一蹴而就。换到天下也是如此,都做了天下之主,你的目标不就是让天下安稳么?那就给武将仗打,给文官钱花,给种地的土地,给经商的商路,给做工的工厂……这么简单的道理谁不明白?连先帝都门儿清,就看你有没有这个心去做罢了。”
权仲白缓缓抚弄她的秀发,半晌才道,“有时候,皇帝也只是人罢了。昭明帝自私自利,没那个心思,如今这一位,又没有这个精力——其实也没这个胸襟,更看重的还是家天下……就是你,现在说得好听,日后若是上位,会否如此行事,也是难说。”
“天下哪有真正清明的政治,我说的这些,能做到七八成都已经极为理想了。”蕙娘随口道,“还得看歪哥和我是不是一种心思。这么搞,商人势必益发势大难治,也许歪哥想着重农抑商也是难说的呢……嘿,不过都到了那个时候,也没法重农抑商了,现在都有火炮啦,重农抑商就得闭关,不然海路不封,海商不绝,就永远都有人想要去经商……现在这年代,自己闭关有什么用?江户湾前几发炮弹,用船工的话说:再紧的……”
她毕竟是女子,那话说不出口,咳嗽了几声,“只要炮射得够远,还不是给捅进去了。真到了那个时候,一放弃日本,海防就危险了,为了维持海防就必须有钱,为了有钱就必须收商税……别看我们母子现在还成,到了那时候,没准那小子是打从心里恨我,给我下毒,盼我早死呢。”
权仲白也笑了,“的确大有可能……不过,你说了这半天,说的都是你当了太后以后该做的事,等你垂帘听政,独掌天下大权以后,你想做什么呢?”
蕙娘戳了戳权仲白的额头,多少有些揶揄地笑了,“傻郎中,教你个乖,真到了那个地步,我想做的事,就是我该做的事。这件事我不想做,那就有不做的理由,我想做了,才是应做的事。等到天下大势都操诸你一人之手的时候,应势而动独掌风云,还分得出想和该么?”
权仲白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印了一下,沉思了许久,方才慢慢地道,“看来,我是找到你想做的事了,也不知是天生还是养成……你像是自己都没想到,不过,你的确是很喜欢,也很适合做个掌权者。一间票号,难以满足你,若你是个男子,没准会瞄准首辅的位置。不过,你又是女儿身,看来你的理想,只能是垂帘听政的太后级人物了。”
蕙娘被他的说辞大为惊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好半晌以后,冒出脑海里的第一句话,也不是驳斥他这荒谬到了极点的论调,而是弱弱的问句……“看你意思,若是如此,你也会支持我的理想、我的大道?”
权仲白又侧头思忖了半晌,才若无其事地道,“不错啊,我为什么不支持?”
蕙娘一时,几乎晕厥,她迟缓地啊了一声,半日才道,“可……可……”
“我知道,这和我的理想几乎背道而驰。”权仲白耸肩道,“可任何事,不试过怎么能行?我觉得你的大道也挺好的,同我的并没有高下之分。既然你也知道,我从没有男尊女卑的想头,现在咱们家这样情况,你的理想也不是说空中楼阁,我凭什么要求你为我放弃?再说,人活着没有自己的道,没有自己的理想,岂非无异于行尸走肉?我为何要迫得你放弃你的梦,活得浑浑噩噩,一辈子浪费才能,真的只限于相夫教子?”
蕙娘彻底说不上话了,她罕见地微张小口,露出了一副傻相,权仲白看着倒不由失笑,他拍了拍蕙娘的脸颊,道,“舌头收起来……不过,这也是你自己想好了怎么做,我才能帮你。不过就你的问题来说,我是看不出有什么不该支持的地方,我喜欢云游四海,也不是一走就一辈子。你我二人的大道,其实也不存在根本分歧。”
他又侧过头,若有所思地望着蕙娘,“还是老问题……阿蕙,你想好你想走的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