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初年,武陵伯朱家曾经是整个京城最是炙手可热的家族,风头一度盖过了所有公侯伯爵。由于太后对母家一再加恩,前任武陵伯加封了武陵侯,而之后皇帝更是拗不过太后的私情,又赐给了朱家世袭侯爵的铁券。那时候朝中政务都有太后在背后指点的影子,就连内阁也是仰太后鼻息,武陵侯府自然一年四季日日门庭若市宾客不绝。
然后,随着太后的过世,朱家的昔日风光也就成了过去时。这几年间,朱家被收去了好几处田庄,在京城私占的府邸园子也大多以各种名头被没入了官中,只剩下了原先这座老宅邸,什刹海边上的一座新造园子,外头的田庄也只剩下了三千亩。然而,最最要命的是,因为坐居太后丧饮酒,承袭了武陵侯的朱洪被降爵一等,就连世袭侯爵的铁券也被收回了。
都说墙倒众人推,从前常来常往的达官显贵渐渐不再和朱家往来,再加上武陵伯府的几个女儿没有好本事,也没有好脾气,于是一来二往就连姻亲也都渐渐疏远了朱家。只有从前出身武陵伯府的阳宁侯太夫人朱氏还大权在握的时候,常有照应武陵伯府,但自从阳宁侯归了陈瑛继承,武陵伯朱洪一度躲得远远的,两家往来就少了,似这一日般请朱氏过门做客还是头一次。
一大早,世子朱方锋就亲自等在了大门口,等朱氏的马车来了,他更是一路亲自把人接到了二门,甚至还以晚辈的身份搀扶着朱氏下马车。面对这种少见的殷勤态度,今天特意跟着朱氏来的陈衍悄悄撇了撇嘴,面上却笑容可掬地行礼和一众长辈晚辈厮见,等到正堂时,他大大小小的见面礼就收了四五件,其中有赤金的锁片,镶玉的腰带,金线绣的锦袄……样样价值不菲。
他一面收一面计算着东西的价值,趁着进屋子的功夫,他就挨着朱氏轻声嘟囔道:“老太太,武陵伯府这次出手不是一般的大方,今天估摸着是有要紧事相求。您要是觉得既不好答应又不好回绝,不妨都交给我来,看我应付他们。”
“胡说!”朱氏没好气地在陈衍头上拍打了一下,这才压低了声音说,“你是小辈,到时候传扬出去了说你没规矩不敬长辈,那岂不是弄巧成拙?我又没到老糊涂的地步,你就好好在旁边呆着。真是的,让你去上你的课,偏请什么假,回头看长公主不教训你!”
朱氏这前头一番话说得低声,待最后一句时,却提高了声音,一时间旁边的人都听见了。武陵伯夫人展氏不禁笑了起来:“咱们这样的勋贵世家,当祖母的和孙子虽说亲近,可像姑太太和衍哥儿这般祖孙情深的却少见。都说衍哥儿成日里习文练武怎样忙碌,今天姑太太这一出门,衍哥儿竟然特意陪了过来,足可见是有心的。”
“他何止是有心,小小年纪就偏爱唠叨这个唠叨那个,有时候我都嫌他罗嗦!”见陈衍看着自己满脸的不服气,朱氏不由得笑道,“不但如此,还是个倔强孩子。不过男子汉大丈夫,有点脾气也是好的,否则软绵绵的不像样子。”
尽管四周其他人纷纷赞同符合不提,但陈衍见不少人的表情都是怎么看怎么不得劲,不禁暗自冷笑了一声。看武陵伯世子朱方锋那弱不胜风的身体就知道不是什么性子刚强的人,老太太这话说上去,估计人家转眼就当耳旁风了。
武陵伯朱洪如今是后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但这是皇帝向外人表示自己依旧推恩母家给予尊荣,并不是实职,只是吃一份俸禄,因而他不用去衙门点卯,更谈不上什么视事。这大上午别人都在衙门忙碌的时候,他却在家里陪客,丝毫也没有半点不好意思。陈衍冷眼旁观,发现这位武陵伯非但看不出半点的武将威勇,而且身子早已呈现出养尊处优的发福来,白皙的脸上只有稀稀拉拉几缕胡须,看上去倒像是一尊白面菩萨。
落座之后说了几句闲话,朱洪就陪笑道:“姑母,前一阵子时气不好,家里一个接一个的病,所以那会儿接着您的帖子,我怕过了病气到侯府,所以也就……”
这话还没说完,朱氏就摆摆手道:“都是已经过去的事了,还提来干嘛?横竖分家之事都料理得清清楚楚,你也不用再惦记着。”
“我就说姑太太素来是明理的人,断然不会计较这些。”武陵伯夫人展氏笑着看了丈夫一眼,随即就说道,“不过咱们听说了姑太太那一番措置,都是佩服到了十分。须知别人分家都是斤斤计较,如姑太太这般雍容大度的,真是打着灯笼也难寻,果然如别人说的,阳宁侯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可不是?他如今没了姑母在旁边教导,结果找来了一个什么女婿?这还没进门就去寻花问柳,哪里是什么要脸面的人?”武陵伯世子朱方锋也接上了话茬,面上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而且阳宁侯这次回来说是军功,如今连这个都被人弹劾上了。若真是有证据说他虚冒军功,恐怕他就连爵位都未必能保住。到了那时候,表弟……”
“那些御史成日里就是捕风捉影,恨不得成日里盯着勋贵世家的那点小事,他们说的话听信不得。”陈衍见那一堆男女老少都用期许的目光看着自己,仿佛下一刻自己就会承袭阳宁侯爵位似的,不禁暗自好笑,当即就打断了朱方锋的话。他也不管对方那讪讪的表情,自顾自地东张西望了一阵子,随即突然开口问道,“听说二表弟如今在新营任百户,这是真的?”
“不过是一个百户而已,不值一提。”朱方锋眼神闪烁,干笑一声道,“他也就是一把蛮力气,哪里能和表弟文武双全比?也不知道他在军营可能耐住性子,若是不能,惹怒了杨提督,到时候可要请表弟在杨提督面前转圜转圜。”
朱氏如今不耐久坐,这些来来回回的客套逢迎她渐渐听着有些不耐烦了。见陈衍嘿嘿一笑,大约是打算讽刺两句,她就重重咳嗽了一声,旋即看着朱洪直截了当地问道:“我也难得出门一趟,你们既然说是有要紧事请我来商量,那就直说,别再拐弯抹角,听着累人。”
朱氏既然这般直说了,朱洪和妻子展氏长子朱方锋交换了一个眼色,脸上顿时露出了更殷勤的笑容。此时,他站起身来,殷勤地亲自奉了一盏茶给朱氏,这才说道:“姑姑,你也是知道的,如今这武陵伯府看似家大业大,可在京城的勋贵世家之中,早就已经沦落到二三流了。我也知道,自己是最怕事的,做事情瞻前顾后,成不了大事,可我不求上进,却不能不顾这一大家子……我也不求什么飞黄腾达,只求子子孙孙能够继续这荣华富贵。”
“虽说侯爵丢了,可终究你家里还有世袭的伯爵,这还不能算荣华富贵,那些辛辛苦苦一辈子,都未必能挣一个四品的读书人算什么?”
见朱氏不以为然,朱洪只得咬了咬牙,轻声说道:“咱们这样的簪缨世家,怎么能和那些穷措大比?姑母既然要听实话,那我就实说了吧。从前皇贵妃在的时候还好些,如今她一去,咱们这光景就越发不如从前了。她又没个一男半女,收养的那个小公主别说照顾别人,要咱们照顾还差不多!若是能够有一个皇子记在她名下,我们就安心了。”
“原来你打的是这算盘!”朱氏眉头一皱,若有所思地想了想,随即叹了一口气,“这也不是不可能。她去得早,若是名下没个人,日后除了朝廷祭奠,连个给她上供的儿子也没有。你们既然这么提了,想来已经是已经有人选了?”
朱洪就怕朱氏问也不问立时回绝,听她这意思竟是不反对,似乎还有促成之意,顿时大喜过望,连忙就在朱氏身边躬下身来,低声说道;“姑母,是这样,我的意思是,那些小皇子虽说也有丧母的,但年纪太小,更不知道会不会中途夭折,花费大力气办成了,也未必真有什么大好处。反倒是太子殿下册封至今也没有封生母,据说朝中常常有人说他名不正言不顺,所以……”
“你们竟然把主意打到了太子殿下身上!”
又惊又怒的朱氏随手把茶盏往旁边重重一搁,继而沉声斥道:“你们这简直是痴心妄想!太子殿下又不是三岁小孩,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皇贵妃也不是曾经有过养育亦或是教导之恩,你们就不怕弄巧成拙!”听到朱氏这话,陈衍也是面露嗤笑,只不过却没开腔。
武陵伯朱洪见这祖孙俩显然对自己所说不以为然,顿时脸色一沉:“姑母,这不是成与不成的问题,而是必须要成,您总不想百年之后,武陵伯府就泯然众人矣吧?再说了,太子殿下生母迟迟未封,足以证明皇上心中也有斟酌,否则册立了太子,却如此不给太子颜面,不是让别人作践了他么?”
“住口,皇上的心意岂是你能够臆测的?”朱氏冷冷一笑,霍然站起身来,“如果今天你们请了我这老婆子过来,就是商量这等不着调的事,那就不用再说了!”
眼见朱氏叫上陈衍就要走,武陵伯世子朱方锋也连忙站起身来,伸手阻挡在了两人跟前:“祖姑姑何必这么着忙?难道您就打算让您最疼爱的孙女背上挑唆陷害,继而杀人灭口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