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杨进周搀扶着江氏走进了门,陈澜大为意外,见他眼睛专心致志只看着母亲,一丁点都没往自己这儿瞧上一眼,可扶着那胳膊的右手却对这边轻轻招了招,她不禁为之气结,但心里也不无松了一口气。毕竟,在杨进周官运亨通仕途正好的这当口,婆婆和娘家一直就这么硬顶着,也终究会被外人有可趁之机。
于是,她在最初的愣神之后,也连忙上去搀扶了江氏的另一边胳膊,稳稳当当地把人搀扶到了正中的椅子上坐下,又侍立在了旁边。这时候,那两个中年妇人仿佛才如梦初醒一般,双双上前磕头,口称姑太太不提。
“好了,别忙着做这些表面文章,我只问你们,刚刚说的十五老爷,可是江柏?”
“是是,就是和姑太太一母同胞的十五老爷。咱们是三天前到的,现在东城赁了客栈住下,随即又是整理东西,所以赶着今天大年三十的上了门来。十五老爷说今天是除夕,上门拜客不恭敬,不如明天正旦过来……”
“真是十五弟,真是十五弟……”
不等那妇人说完,江氏就露出了怔忡的表情,低声呢喃了一句之后就再没作声。尽管如此,那妇人觑着江氏脸色,便截住了话头,又和同伴交换了一个眼色。这时候,陈澜忖度片刻,就在旁边低声说道:“母亲若想见舅老爷,就让叔全走一趟吧?都说年关将近不远游,舅老爷这大冷天的却上了京,如今还住在客栈,若是让外人知道也不妥当。”
江氏沉默了许久。从前那会儿,本家派来劝她和离的兄弟并不是一个房头的,一母同胞的十五弟江柏还小,哪怕她因为后来知道那个旁支堂妹的死讯而对本家充满了愤怒和怨恨时,对于嫡亲弟弟也还抱着一丝希望。然而,那么多年却没有一封信,没有只言片语使人捎来,那一丝惦记也就渐渐变成了失望漠然。此时此刻,她双手紧紧一握,继而才摇了摇头,耳边就传来了杨进周的声音。
“娘,我去一趟吧,见了人再说。这边除夕晚上的团圆饭照旧就是。”
茫然地看了一眼杨进周,江氏犹豫良久,终于点了点头。及至那两个中年妇人磕了头告退,她才向陈澜要了礼单,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之后就突然信手把东西掷在了地上。见到这情景,陈澜连忙向沁芳打了个眼色,沁芳忙心领神会地四面招了招手,带着丫头全退了下去。
这时候,陈澜才走上前去,弯腰捡起了那礼单之后缓缓走回了江氏身边,却没有做声。果然,下一刻,她就看见这位素来在自己面前慈祥和蔼通情达理的婆婆双肩微微颤抖了起来,那眼睛里头透出了盈盈水光,嘴角亦是轻轻抽搐了两下。
“娘……”
“五十匹杭绸,每匹至少值四两银子,这就是二百两。景德镇的官制白瓷茶具一套,这没有几百两也是打不下来的。还有苏杭特产的丝绢绣花团扇十柄,金银首饰各一盒,上好南珠一盒……光是置办这些,少说就是一两千的银子,可当初,可当初……”江氏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深深的憎恶,“我生下全哥的时候,几乎是家徒四壁,可那时候他们人在哪,他们可曾派人问过一丝一毫!”
此时此刻,陈澜能深深体会到江氏的那种心绪——那并不单单是愤怒怨恨,更多的是深深的失望。仿佛感同身受的她只能轻轻把礼单搁在一旁的高几上,又开口说道:“母亲,世人本就是如此功利嘴脸,贫贱时避之唯恐不及,富贵时奉承无不用极,不是早有人说,锦上添花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少么?而且,分明听母亲刚刚的口气,于舅老爷还是记着的,叔全既然已经去了,到时候听听怎么说再作计较。”
“你说得对,世人就是这样功利。”江氏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见陈澜又捧了热茶递过来,她抬头瞧了一眼,这才低头轻轻拈着盖碗呷了一口,继而轻叹道,“其实,当初从汝宁伯府跟着你公公出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汝宁伯府在江南一带有不少产业,娘家当初会定下婚约,也不过是贪图两家联姻的便利,自然不会做赔了女儿又折兵的赔本买卖。说是望族,我实话对你说吧,这江南的所谓名门望族,就没有一家是不逐利贪利的!就好比如今这礼单,你别看着不少,兴许就只是一个零头,要是你点头,他们就能送更多东西来!”
“也就是因为这次来的是十五弟,否则我刚刚在门口就懒得进来,索性直接让全哥告诉你送客了!他是我一母同胞嫡亲的弟弟,我出嫁的时候,他才五岁,上头父亲任事不管,还有个继母……这么多年了,我最惦记的是他,最恨的也是他,真没奢望还能见着。”
说到这里,江氏终于是倦了,放下盖碗靠着太师椅那弧度适宜的靠背,眯缝了一会眼睛就看着陈澜说:“那会儿知道是皇上赐婚你俩,我的心就定了。你和全哥的经历相似,在娘家又度过了那许多事,婚后必能琴瑟和谐,果然我料准了。其实就是那句话,要不是没法子,谁不想安安稳稳过一辈子,谁想经历那么多波折?罢了,到时候见就见吧,也省得我走的时候,心里还存着遗憾,觉着对不起娘……”
听着听着,陈澜就觉得江氏的口气越来越不对劲,此时立马打断了她的话,因笑道:“母亲您这是说什么呢!您如今是正该好好享福的时候,什么遗憾不遗憾的!叔全都一直念叨着我身体弱,年纪轻轻的还不如您呢!”
“听他胡说,你怎么能和我这粗手粗脚的比?”
江氏被陈澜的话给逗乐了,嗔着骂了杨进周一句,就不知不觉被陈澜拐到了别的话题上。因又说起了晚上的守岁和散赏钱,继而提到了今年庄子上的收成,还有家里的收支盈余等等,婆媳俩便渐渐算起了帐,刚刚那一番事情却是默契地被她们丢到了脑后。
直到傍晚,杨进周才回了家来。只不过,陈澜任凭怎么看,也没法从他的脸色上头看出什么端倪,江氏也是端详了好一阵子,最后不得不气馁地说:“你呀……别藏着掖着,你媳妇之前已经劝了我好一阵子。哪怕有什么再大不了的,你也直说就是。”
“娘,十五老爷这一回不是一个人上京,是带着一家子一块上来的。”杨进周见江氏满脸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这才解释道,“说是一大家子,但也就是他夫妻俩和一双儿女,再加上两个仆人。我多盘问了两句,十五老爷本来还想死撑的,可禁不住我要拂袖而去的样子,终于道出了实情。原来,这一次族里闻听咱们家仕途正好,于是漕河封冻前就派了七老爷和他一块上京,可后来觉着京城情势不妙,就在德州停了好一阵子。后来听说别人都有,唯独我没封赏,还被解了两桩差事,那位七老爷立时带着人回去,因十五老爷执意要上京,七老爷这才把原来的那份礼物拆出了一半,让两个妈妈跟着十五老爷上来送礼。”
杨进周一口一个七老爷十五老爷,没有称呼一声舅舅,陈澜自然能听出其中的差别来。而江氏也一直默然无语,听完原委更是冷笑了一声。
“他可有对你说过,这许多年为什么连一封信都没有?”
“是族里一直严令,说什么江家的耻辱,不许有人接济联络。”杨进周鄙薄地皱了皱眉,旋即就淡淡地说,“他还说外祖父过世后,族里主持分产不公,多年来他的日子也过得清苦,若没有年例的银子和米粮度日,那分得的几亩薄田说不定都卖了度日。他也暗地打听过,奈何人收了银子不办事……这一次还是知道我的事,他才起心变卖一切,把一家人搬到京城来。他知道对不起您,只希望咱们能够帮忙说个话,让他们在京城定居,其他的不敢再求。他不想再回去看族长和族人的嘴脸了。”
江氏最初只是就这么听着,可到后来却是气得直发抖,好在陈澜在后面轻轻揉按着她的肩膀,她才终于是挺了过来。
“好,好,真是好极了!”怒极反笑的江氏在扶手上重重一拍,随即长长出了一口气,“幸好我有个好儿子,幸好我如今过得好!打发个人去告诉他,让他明日过来,也不要什么繁文缛节送什么厚礼,我只想见见他这个人!不说这些了,预备过年,大好的除夕夜,别被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折腾得没了兴致,让外头去放爆竹,咱们吃团圆饭!”
陈澜立时答应一声快步往外走去,吩咐了门外伺候的一个媳妇。不消一会儿,命令就一层一层地传了出去,很快,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就传了进来。也不知道是这爆竹声带动了四邻八舍的世家豪门,还是这当口本就是放爆竹的时分,总之只不过一会儿,无数的爆竹声就响彻了已经昏暗下来的天空。
除夕夜历来要祭祖,但如今从前的汝宁伯府被朝廷收回,杨氏宗祠虽留着,可还有众多地皮权属等等问题要族长族老执事等等去扯皮,因而这一夜,放过爆竹之后,镜园之中杨家三口人只是在正堂简简单单参拜了已故世的杨进周之父,随即就回了惜福居。
因统共才三个人,彼此行礼之类的自然而然就免了,倒是一干仆役一个个上前磕头。尽管这镜园重归杨氏统共也没几个月,可这段时日经营下来,内内外外已经整肃一清。而随着汝宁伯世爵被夺,最初被太夫人和郑夫人送来的那一干人里头,别有用心的不是被撵了出去,就是自个瞧着势头不对寻了借口出府,剩下的都是安心干事的。再加上人牙子木老大陆陆续续送来了好几趟人,如今人手已经全部补足,虽还不能说毫无瑕疵,可也已经是井井有条。
所以,这会儿的打赏端的是上下人等最盼望的时候。磕过头后接了早就写上名字一一封好的赏封,精明的人便捏一捏掂一掂分量,而心急的则是退到廊下就迫不及待地拆开了瞧看。总而言之,当差不多清楚了这赏钱的数额之后,内内外外好一片欢喜不尽,歌功颂德声更是在摆年夜饭时还陆陆续续传到了里头。
此时厢房和耳房里头也已经摆好了一桌桌酒菜,平日里贴身伺候的几个妈妈和大丫头则是轮番出来吃饭。如庄妈妈和云姑姑柳姑姑这样平素威权重的,少不得一进屋就被人灌上一杯酒,等坐下之后又有小丫头探问赏钱,却被柳姑姑搪塞了过去。
“大伙的赏钱都是夫人亲自厘定的,照平日里的点卯早晚,当值勤快与否,差事完成得如何,一桩一桩都列着单子,所以分了上中下三等和不合格。这不合格今年咱们府里一个都没有,而哪怕下等赏封,也足够大家过个肥年了!”
这话自然是引得一片附和声,当即别人也不敢多问,只殷勤地挟菜伺候,又是奉承又是逢迎,等到一顿饭吃完,竟是醉倒了一大片。见此情景,柳姑姑便悄悄起身退席,等回到正房时,就发现这儿的年夜饭也已经吃完了,眼下江氏拿着两个荷包,竟是笑吟吟地塞在了杨进周和陈澜手中。
“娘……我和澜澜都不是小孩子了……”
“只要你们还是我的儿子媳妇,哪怕下头儿孙满地都会叫人了,在我眼里那还是孩子!”江氏笑着打趣了一句,又说道,“不是什么金银之类的俗物,都是我亲自绣的,从你们成婚到现在,断断续续也做了两个多月,就是不知道绣工可还比得上从前……至于里头,是我之前特意去护国寺请了开光的一对护身金钱。从前不信神佛,如今看着这日子,我却有些信了。老天终究还是有眼的,不说其他,至少保佑了你们平安,否则也没有咱们如今这日子。”
杨进周对这一套素来就是可有可无,此时不想违逆母亲,就笑着谢过了。而陈澜端详着那荷包上栩栩如生的鸳鸯,想到这一年多来逢凶化吉,虽知道也是自己苦苦设法挣扎的结果,但运气的成分更是决计不可忽视。更何况,她这第二次的人生,原本就是一种神迹。
“娘说得对,这刀光剑影的,咱们一家人全都一一平安度过,这自然是福气。等燕九节时,咱们再去白云观逛一逛拜一拜,总不能只拜佛祖,丢了全真不是?”
江氏一下子被陈澜这口气给逗乐了,忍不住伸出手来轻轻点了点她光洁的额头:“敢情你更贪心,佛家道家一样都不丢,这是打算让诸天神佛全都庇佑了咱们家?好好,正月十九咱们一块去白云观……对了,全哥你的假似乎就只到正月二十吧,还真是正好!”
“是只到正月二十……还说好了到城外的小汤山庄子上去泡泡温泉,算算初六初七就该出城去了。要说起来,我回了京城,除了这两天,几乎没怎么带娘您去逛逛,和澜澜出的几回门也差不多是次次办事,这一趟之后再得闲暇,也不知道要几时了……”
“大过节的,说这种扫兴话干什么!”陈澜没好气地斜睨了杨进周一眼,这才眉开眼笑地说,“娘,别听他的,他就算不在家,以后您想到哪儿去尽管和我说,我带了您去!”
“好好好……不过你这丫头,不是自己想去玩,所以才带挈我吧?”
见陈澜笑着上来抱住了自己的胳膊,竟是罕有地撒起了娇,江氏少不得把她搂在怀里。一旁的柳姑姑见杨进周站在旁边,那脸上再不似从前那般僵冷,心中也是感慨,随即就上前凑趣道:“夫人,您忘了给老太太预备的年礼?”
“啊,只顾着拿娘的压岁钱,竟是险些忘了大事!”
陈澜这才赶紧松开了江氏的胳膊,笑意盈盈地跳下地来,随即三步并两步地拉着柳姑姑出了门去。不消一会儿,两个人就一前一后进了屋子来,陈澜的手里竟是多了一个长长的颈枕。到了近前,陈澜便把东西双手递了过去。
“娘,这些日子也没时间赶制什么衣裳,您又让我多歇着,所以我就偷了个懒。听庄妈妈说,您从前女红做得太多了,常常脖颈肩膀酸疼,所以我就想着做了这么个颈枕。杭绢的里子潞绸的面子,里头包的是请林御医特意开方子调配的各色中药,或是晚上睡觉枕着这个,或是白日里午觉时使用,对脖子肩膀都好。”
陈澜嫁过来之后之后就送过衣裳鞋袜,而杨进周的外袍也往往都是亲手做,江氏看在眼里自然满意,如今这当口正在媳妇将养身体的时候,自然不计较年礼是否是那些针线女工。即便如此,此时看到陈澜送了这个,她仍是喜上眉梢,接过来仔仔细细瞧了瞧,就在陈澜的帮助下垫在脖颈后头试了试,最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这孩子真是有心!”
杨进周见母亲和妻子都笑得高兴,自然也是说不出的欢喜。只不过,想着自己的年礼,他就有些讪讪的。待送上了那个每年几乎都一模一样的卷轴,见母亲展开之后看着那个寿字点头称赞,他更是露出了一丝惭愧。
“娘,这么多年都是送您同样的东西……”
“还不是因为你爹去得早,你才生出了这年年送寿的心思?就是从前你在兴和,也不忘让人送这么一个卷轴回来,你有这份心就行了,何必计较东西?”
说到这里,江氏就把陈澜和杨进周的手按在了一块,面上露出了满意欣慰的笑容:“看着你们两个和和美美,看到咱们家蒸蒸日上,比我得什么礼物都高兴!对了,说是今天预备了烟花对吧,走,一块出去到后院看热闹,让他们预备放起来!”
老太太既然发了话,柳姑姑自是抢在前头出去知会,陈澜和杨进周则是服侍江氏换了皮靴子,随即才一左一右扶持了往外走。到了正房门口,陈澜又接过了小丫头递过来的斗篷,先给江氏穿好,自己才罩在了身上,待看到杨进周也穿戴完毕了,这才一块出了房门。这会儿早就有预备好的两乘轿子等在了外头,就连刚刚出去吃酒的庄妈妈也到了。
陈澜只哄着江氏上去坐好,自己却执意不肯坐,于是打发了另一乘轿子,只拉着杨进周的手,两人肩并肩地跟在轿子后头,两只手自然而然地合在一起。待到了后院,见是那边已经扎好了烟花架子,旁边的小亭边上已经围好了青幔帐,一行人一进去就发现里头暖意融融,丝毫没有外间那种寒风刺骨的感觉。
“节俭了大半辈子,今晚上也奢侈一回。这都是我让庄妈妈安排的,就在这儿守岁!”
所谓的奢侈,不过是说那围着的青幔和里头摆放的熏笼和炭盆,这点开销对于今年结余不少的镜园来说,自然是绰绰有余。因而陈澜一听这话就笑道:“母亲,一年才过一回年,要是这就说成是奢侈,那满京城不知道要多少奢侈人家呢。”
“哎,其实也是皇上说,正旦新年是大节,且皇后娘娘百日丧期已过,故而官府民间都不禁爆竹烟火,所以才有如今的热闹……”
听到这话,陈澜忍不住双掌合十默默祷祝了两句,随即就眯起眼睛静静听着夜空中数之不尽的爆竹声烟花声。很快,下头就送了瓜子花生之类的坚果攒盒,并水晶饺之类的热点心,一家三口坐在上首,庄妈妈和云姑姑柳姑姑几个则是聚在下首,再加上一帮伶牙俐齿的大小丫头,竟是好不热闹。如是也不知道说笑了多久,当外头终于报说,是护国寺敲响了迎新钟的时候,陈澜便抢着窜起身来,大声吩咐道:“到时辰了,快,放烟花!”
几乎是同一时间,杨进周就上前在她的肩膀上搭了一件厚厚的鹤氅,紧跟着四面青幔尽去,就只见那早就搭好的烟花架子爆发出了无数绚丽的色彩,点亮了漆黑的夜空。
刹那间,火树银花,璀璨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