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的习俗是到了十月初一便烧火炕,也就是入了冬。如今已经进入了十月下旬,又下了初雪,尽管院子路面上已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可这寒冷的天气跪在地上又岂是好受的?那万婆子被人叫过来,却是什么也不说就罚跪,她原还有些不服,可才一会儿就有些吃不消了。且不说膝盖犹如针刺一般疼痛,地上的寒气也仿佛跗骨之蛆一般往身上各处钻,不一会儿她就打起了哆嗦。待到长镝从身边经过,又冷冷地撂下了一句话之后,她终于更是惊惧了起来。
连连磕了好几个头,又大声哀求了一会,她的脑门上渐渐被磕出了好些乌青,可她却丝毫不敢停下。知道她整个人都有些迷迷糊糊的时候,就只听头顶传来了一声叱喝。
“好了,不用磕头了!夫人传你进去!”
万婆子这才如蒙大赦,赶紧双手撑地想要爬起来。可终究是膝盖麻木腿脚不便,她才屈起一条腿就一个趔趄,正以为要重重摔在地上的时候,却被人一下子抓住了胳膊,随即又在一股大力下被拖了起来。抬头一看,她便认出这是夫人院子里管事的一位姑姑,赶紧赔笑道谢,等低着头跟其迈进了屋子,感到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刚刚几乎冻僵的她终于回过了气来。
“小的拜见夫人。”
见万婆子老老实实地跪在了地上,陈澜放下了手中茶盏,盯着她看了一会,便淡淡地问道:“你是府里的老人,还是哪儿荐过来的?”
“回禀夫人,小的是从宣府开始就跟着老太太和老爷……”
不等这万婆子絮絮叨叨说自己的功劳苦劳,陈澜就打断了她的话:“我接管家务之后便宣明了府里的规矩,若是府里下人有亲戚上门来寻的,需得报上顶头的大小管事,不许私自见人。你既是在后门看守门户的,总不会不知道吧?大清早的,两个花园里的丫头在你眼皮子底下去见人,若是传出什么私相授受亦或是苟且之类的事情,你可承担得起?你说你该当何罪!”
“小的不合收了她们一根簪子,想着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行了方便,一时忘记了家里的规矩……小的该死,小的罪该万死!”
刚刚长镝那一句你做的好事,万婆子就吓了一跳,此时听陈澜把事情说得越发严重,她更是骇得魂不附体,一下子磕头如捣蒜连连认罪。见她这般,陈澜连忙喝止了,见其脑门上又是青又是紫,不禁生出一丝恻然,但随即便立时把心一横。
平日可以心善,但心肠该硬的时候就得硬!
“你既是一直服侍老太太和老爷的老人,就更应该给新人们做个表率。那一日那个纵容她们跑出来闹的吴婆子被革了三个月银米,又革了差事,她们俩也都受了罚,你竟然还敢纵容了她们,若是不罚你,让之前被罚的如何能服?从今往后,后门也不用你再看了,也是革你三个月银米,外加十板子,去花园给褚婆子打下手,你可服气?”
万婆子已经是额头紧紧贴在地面上,听到这处置,顿时长舒了一口气,又是感激涕零地连连磕头。等到她被人架下去,陈澜才站起身来,眼睛则是看着长镝。
“可还额外问出了什么来?”
“我吓唬了她们两句,那个叫白芬的只是哭,什么也不肯说,但那个叫紫鹄的却说,到后门口见她们的是月前才把人卖给汝宁伯府的那个人牙手下的一个伙计胡三。那胡三说是从镜园传出去的风声,老太太和老爷对她们恨之入骨,要把她们交还给那人牙子木老大,然后卖到……卖到那些最下等的私窝子里头去,说得绘声绘色很是一回事,还说如今镜园已经防着她们逃跑,到最后很是殷勤地给了一瓶药给她们,说是能假死。她们觉得没活路了,所以就接了东西,才回屋子里在预备的时候,就给我和红缨撞破了。”
陈澜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森然怒色。她素来最痛恨的便是用无辜者的性命铺路,所以,她很赞同杨进周原本对那两个丫头的处置,可现在,那原本就意图不良的人又祭出了这样丧尽天良的一招!她松开了手上原本攥紧的帕子,又对长镝吩咐道:“你再去见她们,就说老爷原是想预备一些妆奁给她们寻个好人家发送出去,之前她们听到的都是一派胡言。若是她们还有脑子,就好好想一想,把那个险些害了她们性命的恶棍供出来!”
长镝答应一声就退出了屋子。而这时候,侍立在一旁的几个大丫头不禁面面相觑,心头敬服的同时,又免不了生出了深深的惊惧。而陈澜在屋子里踱了几步,最后终于静下心来:“沁芳,你留下看屋子,红螺芸儿,随我去见老太太。”
江氏年纪大了,素来睡得轻,每日里习惯了早睡早起,因而杨进周寅正二刻出门时,虽然没有来给她请安,但她已经醒了。捱到卯时许起身,先是在院子里活动了一下腿脚,回屋还没坐上多久,庄妈妈就进来禀报了陈澜吩咐的那一揽子事。
她听着心下暗自琢磨,可面上却笑道:“既是家务都交给了她,这些事情自是她做主。那几个跟着咱们时间长了的如今搬进镜园,一个个都生出了骄矜之气,否则上次也不至于让那两个丫头冲撞到了院子里,是该她好好治一治了。你不要再去过问了,若是有事,凭她的性子,自会过来知会一声,不会藏着掖着。”
江氏既这么说,庄妈妈自不会多事,忙答应了。只主仆俩不打听,接下来处置万婆子的事却自有人进来禀报,可江氏不待那管事媳妇说完就露出了不耐之色进了东屋,而庄妈妈则是板起脸把人撵了出去,又跟进了东屋去。
“老太太,夫人到底是厉害,这下子她们可都慌了。”
“她厉害一些好,省得日后生出大事端。”江氏感慨了一声,旋即眉头又紧紧皱了起来,“可这才一大早,她突然这么大张旗鼓……难道是觉得这有什么大干系?”
江氏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外间就通传说夫人到了。见陈澜进屋之后就一丝不苟地行了礼,随即便站在了她的身边,面色粗看和平时没什么不同,细看之下却是略显阴霾,她不禁心中大奇。而陈澜也没有卖关子,径直一五一十地将事情说明了。
“竟有这等卑鄙下作的人!”江氏又惊又怒,但紧随而来的便是心有余悸,“虽说是奴仆,可若是她们真的就此自尽了,毕竟伤了两条人命,万一被有心人追究起来,还真的是不清不楚!好孩子,多亏你,多亏你警醒能干,我真是老了,就没想着她们好端端的见了个人就会寻死……”
陈澜闻言苦笑。须知到这个时代仅仅只有不到一年,可她却经历了太多惊风密雨,仅仅是这几个月来她听到的那些人命就已经是一个心惊肉跳的数字,所以一有事端几乎本能地就往那方向上去想。所以,对于江氏的如释重负,她却仍是觉得心头沉甸甸的。
“母亲,我已经让长镝去讯问她们了。若是问出那个人牙子和伙计的来历,我想从府里调几个人先下手为强,不知道是否方便?”
“我把得用的人说给你听,你尽管调!”江氏重重点了点头,语气里头充斥着一种说不出的坚决,“虽说镜园里头真正靠得住的没几个,但终究还有一些是你公公在世时留下的老家将。他们不年轻了,可一个却足抵两三个壮汉。”
陈澜盘算了一下,觉得差不多够了,但还是决定把宜兴郡主送给自己的四个家将一块派出去。她和江氏计议之后没多久,长镝就径直到这边来禀报。果然,那边白芬和紫鹄果然被生死之间的遭遇激出了绝望的怒火,没费多大的劲就招供出了那人牙子和手下在京师的住处。婆媳俩对视一眼,陈澜立刻出去调派人手,而江氏则是再次仔仔细细盘问起了长镝。
宫城奉天门前。
这一日的早朝注定难以平静。
销假回来的杨进周递了折子,详细罗列了从自己立功的将士名单,以及自己自先头大捷之后向兵部举荐的人员名单,一应人等的升迁一清二楚,末了承认秦虎升任金吾卫有所不妥,把人要了回来。自然,少不得有人要借题发挥,可还没等他们发挥开来,站在皇帝身边的夏太监便宣读了一桩任命。
授罗旭为翰林院编修,仍文渊阁行走,每五日至翰林院听讲。
一瞬间,朝会上的文武大臣全都大吃一惊。威国公罗旭如今奉旨只朝朔望,这一日并不在场,而罗旭本人则是由于身上的是试职,还不够资格参加朝会,而他最上头的内阁三位阁老,一个形如老僧入定,一个老神在在,一个面色如常,一看便知道这是通过了内阁的佥书。
仿佛还生怕此时不够乱的,当值的鸿胪寺官员代读了又一份官员奏表——劾汝宁伯府放高利贷、私掘辽东人参、侵占邸店、田庄匿人等诸事。那奏章言辞犀利举证扎实,任凭谁看来,都是知情者所为。一时间,站在武臣班前列的杨进周顿时承受了无数目光,就连伞盖下御座上的皇帝,也是意味深长地朝自己的宠臣望了过去。
这一刻,更多的人不免都生出了一种无力的念头——不管他们拥有如何犀利的目光,可哪里能从这张一贯冷峻的脸上看出变化来?
PS:今明两天单更,因为明天表妹结婚,我得在外头耗一整天,从早上的送新娘到晚上的喜酒……再说两句废话,我也知道,很多读者最喜欢的是大宅门里头妻妾妯娌的纷争,对朝堂政治等等木兴趣,但大框架是早就搭好的,俺一定要写,而且一定要好好写。不是我不在乎成绩,而是……嗯,个人喜好的侧重点问题^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