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宁伯府中路华安居几十年来都是太夫人的居处,哪怕是如今的汝宁伯杨珪承袭爵位,又娶了妻室,可也从没提过让母亲搬出去的话,自己和妻子儿女一直住在旁边小上一号的宁伊馆。十几年下来,杨珪虽然是汝宁伯,可身上担的事情越来越轻,之前放印子钱的事闹到顺天府之后,他更是连仅有的差事都丢了。若不是女儿进了宫学习礼仪,已经是铁板钉钉的淮王妃,兴许家里早就闹翻天了。
此时此刻,站在华安居东次间的暖炕前头,见母亲依旧双目紧闭地坐在那儿,一颗一颗转动着佛珠,而妻子则是已经急得坐立不安,他不禁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母亲,事到如今,咱们若不能一举扳回来,这爵位……包括这宅子就都要拱手让人了!”
“慌什么!”太夫人终于睁开了眼睛,冷冷地瞪了杨珪一眼,“只是有御史那么提了一笔,这几日朝中不是还没定下么?再说,这当口又有人弹劾了他,他能否自辩清楚还尚未可知,哪里谈得上什么承袭爵位!这当口你拿着钱出去四处求恳铺路,只会让人瞧不起!”
“太夫人,话不是这般说,皇上偏心已极,万一顺水推舟,咱们家就完了!”汝宁伯夫人郑氏对婆婆的死不松口恼怒已极,可面上不敢露出半点,只得苦苦劝说道,“再说了,消息是淮王殿下送来的,他和芊儿的事情已经定了,总不成这当口还来害咱们。就连阳宁侯那边亦是如此说,不拿准这机会把杨进周掀翻了,迟早有一天这爵位要易主。所以,老爷并不是拿着钱出去求恳铺路,而是要主动出击,朝中不少文官早就心存不满……”
太夫人不耐烦地打断了郑氏的话,拿着佛珠的手一下子按在了炕桌上:“那些文官?一个个都是喂不熟的狼崽子,眼里除了钱还有什么?养坏了他们的胃口,到头来借着这由头要挟了咱们家也说不定!再说,他毕竟是杨家的血脉……”
汝宁伯杨珪终于忍不住了,前冲一步一手支撑在炕桌上,一字一句地说:“母亲,都这当口了,你还惦记着这些!你送过去的两个丫头,他根本不领好意,直接打发到了后头园子里种花,上一次带着新妇到家里头来请安,统共说的话还不满五句。他母子是恨意已极,万一得势,咱们这一脉全都没有活路了!须知上一次全哥媳妇就在母亲面前提了辽东人参的事,万一再派人详查……”
“事情还不至于如此!”太夫人一下子提高了声音,随即淡淡地说,“再说,当初你夫妻俩既然拿得出放印子钱的银钱来,更何况刚刚娶进门来的艾哥媳妇光陪嫁就不下一两万,如今何必纠缠我这老婆子?我倦了,你们先退下吧!”
见太夫人执意不松口,郑氏额头上青筋毕露,还是杨珪拽了一把,这才咬着嘴唇施了礼。夫妻俩一块退到了外头明间,郑氏就忍不住愤恨地嘀咕了一句,而杨珪则是威严地看了一眼周遭那几个肃手而立的小丫头,又飞快地拖着妻子出了门。
直到出了穿堂拐上了夹道,郑氏方才骂骂咧咧地说:“她说得倒是轻巧,这家里的家底几乎都要掏空了,要不是艾哥媳妇拿出陪嫁撑着,她能有如今的吃穿用度!整日里捏着那些体己钱一丝一毫都不肯放出来,这都什么时候了!”
杨珪的眼神一闪,随即又沉寂了下去,却没有接妻子的话茬,只是默默往前走,步子却又急又快。只在把其他人都甩下老远时,他嘴里方才轻声呢喃了一句。
“母亲,这么多年了,你终究没把我当成你亲生儿子!”
待到了一处月洞门,杨珪方才停下步子,等后头的妻子赶上来,他也不给她开口说话的机会,直截了当地说:“艾哥媳妇那边,你去好好设法。她过门之后,你手把手教了她那许多,想来她这个媳妇也已经把你当成自家人了。她既是对她三妹又妒又恨,总不会乐意人家爬到了她头上,说清利害,钱的事她应该不会不答应。”
“可是老爷,艾哥媳妇虽说有钱,但那毕竟是有数的……”
“短视!她老子娘就她这么一个嫡女,下头连个庶子都没有,将来就算留下的家当少,凭她老娘的性子,也必定会给她这个女儿都悄悄送过来!”
见郑氏恍然大悟,他也懒得再多说,一转身就径直往另一条道走了。等到出了二门,见有小厮迎上前来,他就低声说道:“你现在就悄悄去左军都督府,寻着阳宁侯的亲信捎个信去,就说晚上我在灯市胡同得意楼请他喝酒。”
对于杨进周来说,新婚之后的这段闲暇时光大约是他人生中最轻松的几日。打从懂事之后,他就日日在父亲的督促下练武,再大一些甚至又拜在杜微方门下学经史,等到父亲去世,便直接承袭了军职去兴和镇守,回京之后又干起了锦衣卫……短短二十年的时光,他第一次觉得,身边容下一个父母之外的人竟是那般容易,那般惬意,那般快意。
所以,好容易过了五日悠闲时光,司礼监太监曲永突然造访了镜园,那张素来古井无波的脸上流露着歉意的笑容,对他传了皇帝的意思——原本的半月婚假只能改成五天时,向来对这些并不在意的他头一次生出了几许不情愿,但最后还是应了下来。
“皇上原本既给了假,也想让你好好松乏几天,可如今你也当知道了,通政司那边的嘴仗打得震天响,你也该在朝会上露露头,否则再闹下去就不得消停了。”说到这里,曲永顿了一顿,又意味深长地说,“杨大人,温柔乡里安逸日子过久了,就好比一把锋利的刀藏在刀鞘里时间太长了一样,是要生锈的。”
尽管杨进周没有把这话复述给任何人听,但是这一夜,陈澜便敏锐地察觉到,相比前几日,这一日的他只是浅尝辄止,那只手一如平常一样轻轻搭在了自己腰,人也是侧睡着躺在那儿。尽管屋子里不像那日新婚夜时燃着大红的喜字蜜烛,灯早就熄灭了,但在一片黑暗之中,她还是能看见对面的丈夫睁着眼睛,分明醒得炯炯的。
“明日寅正就要起身上朝,怎么还不睡?”
“没关系,睡多晚我都能起得来,不会误的,你早点睡吧。”
陈澜沉默了一会,随即轻声说道:“该说的话我都说过了,眼下就不罗嗦了。总而言之,我们是夫妻,外头的事你放手去做,家里有我。”
言罢她就转过了身去,可才合上眼睛,身后就传来了一个低低的声音:“澜澜,明日我就把大虫要回来。你说得对,他这性子放在外头,只怕是寸步难行。”
清晨杨进周起身的时候还只是寅正稍过,他也执意让妻子多睡一会。然而,陈澜还是强撑着起了床,眼看着他梳洗完毕用了几口点心出门,这才重新回到了床上躺下。只是,一想到这一日的早朝,她就更加睡不着了。一头里寻思所谓的锦衣卫与民争利是怎么回事,一头里寻思别人是想让杨进周失去圣眷甚至身败名裂,还是仅仅只想让皇帝不能再用这样一个人。想着想着,她就眯上了眼睛,可迷迷糊糊似梦似醒的时候,她就被人推醒了。
“夫人!”长镝一看见陈澜清醒了过来,便低声说道,“花园里头管事的褚婆子急急忙忙找了来,说是之前发落去种花的那两个丫头,一大早偷偷摸摸在后门见人,她悄悄跟过去瞧,发现两个人在屋子里抱头痛哭。她不敢怠慢,就赶紧报了上来。”
陈澜的睡意一下子无影无踪。那一日那两个丫头来闹过之后,她就听说江氏把管她们的一个婆子革了三个月银米,另派了一个婆子过去管花园,又罚了两人每日需得提井水灌满水缸备着浇花,所以也就没再理会这一茬。可如今却不同那时!
她几乎是一掀被子立时下了床,一字一句地说道:“立刻派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过去,把人分别看起来,不许有任何闪失……不,你和红缨也一块过去!还有,传令下去,把后门先封了,暂时不许人进出,再把今天值守后门的人叫进来,立刻!”
长镝毕竟服侍过宜兴郡主,此时觉察到陈澜严峻的口气,她立时点点头便立时转身冲了出去。不消一会儿,红螺和沁芳便一同进了屋子,二话不说服侍陈澜更衣梳洗。待到两人捧着首饰匣子挑选发簪头花时,芸儿就挑帘进了来。
“夫人,值守后门的万婆子已经来了。”
“让她跪在院子里!”陈澜头也不回地吩咐了一句,随即冷冷地说,“等她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来回我!”
三个丫头极少看见陈澜这般发火,此时就连最是活泼的芸儿也不敢多说半个字,应了一声是便蹑手蹑脚出了屋子。而红螺沁芳则是对视一眼,红螺就选择了一根样式极其简单的翡翠玉簪插在了陈澜的发髻上,而陈澜站起身时,沁芳又匆匆取了一件红呢面子的披风,仔仔细细地服侍穿戴了妥当。
到了明间里,陈澜打发了沁芳去对江氏禀报一声,自己就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约摸盏茶功夫功夫,她就看到长镝进了门来,紧跟着,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哀求声。
“夫人饶命,小的知道错了,小的罪该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