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春收拾好厨房,检查过灶膛,闭上里外门扉后,回了自己屋。就着灯火再次欣赏了下父亲送给自己手镯后,把它用帕子包起来藏了衣柜里,然后熄灯爬上了床。
今天有些累了。她闭上眼睛想睡觉,却一直睡不着。或许是受父亲方才那些话影响,脑海里不停浮现出自己小时候母亲芸娘还世时情景。那时候,每到夏日傍晚时分,一家人就会搬了桌椅到院中围坐一起,其乐融融地一起吃晚饭。父亲喝几杯小酒,兴致上来时,便会取出他与母亲当年定情那杆玉箫,对着竹篱外斜阳竹林吹上一曲桃花渡。每当这时候,母亲就会抱自己坐于膝上,静静听着箫声,望着父亲背影目光里充满了柔情。后来母亲死了,那杆玉箫便与她陪葬了一处。此后,她就再也没听到父亲箫声了……
绣春似睡非睡,似梦似醒之时,忽然听到院子那头似乎传来拍门声,猛地睁开眼睛。侧耳细听,果然没错,是有人来了。急忙穿衣起身。
夜间被人唤去看病,这样事绣春早习以为常了。估摸这也是个来求医。开了门,见门外竟是白天来过黑皮。
“绣春姑娘,我家少奶奶阵痛了。家里待着产婆说要生了。她嘴里一直嚷着你名,大少爷便叫我来叫你……”
绣春听到苏家少奶奶竟提前发动要生了,忙道:“你等等,我这就随你去。”说罢回屋。匆匆收拾了下出来。经过父亲屋前,隔着门听了下,听到他呼吸均匀,知道醉了酒睡得正沉,便没叫醒他,只自己出去了,带好门后,随了黑皮坐上骡车急忙而去。
骡车驶过被夜风吹得哗啦作响紫竹林畔时,绣春无意回头看了眼。身后,深蓝夜空之下,银色月光如流水般无声淌泄自家一片屋顶之上。望去如同一副浓彩轻墨风景画,美得不似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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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家很就到。虽夜已深,大少爷那院里却灯火通明。产房外苏景同和苏太太都等着了。丫头婆子端水拿盆来来去去,忙碌个不停。
这个世代产妇生产,若没意外,一般用都是产婆,与郎中并无多大干系,所以绣春平日不大接生。此刻净手后入了产房,见里头已经围了两个产婆。
杏娘忽然发动要生了,不管不顾地便一直嚷着绣春名,仿佛这样便可以减轻心中焦虑。正疼痛着,见她过来了。也不知怎,这女孩年纪虽小,却仿佛带有一种能叫她心安力量,一时心便宽坦了下来。她既心定了,这又是第三胎,生产过程自然顺利。绣春边上搭手帮着,一个多时辰后,到了凌晨,婴孩便呱呱坠地了。
“恭喜少奶奶!是个带把小哥儿!”
产婆喜笑颜开,手脚麻利地剪断脐带,用刚温水里绞过柔软布巾擦拭着婴儿,大声报喜。
不止产妇,便是边上绣春,也替她大大松了口气。
昨日苏家大少爷那一番爱妻之语虽叫人动容,但绣春也知道,倘若有选择,他应也不愿意违逆自己父母家族,尤其是像他这样要继承家业长子。一旦真因为这种事与家人闹翻,就算苏大少爷自己不后悔,杏娘心理负担可想而知。这一点,单看自己父母就知道了。绣春记得清楚,自己母亲一直因了父亲与祖父因她决裂而心存愧疚,甚至还想过偷偷回去求祖父谅解父亲,只不过被父亲知道后,阻拦了而已。
等外头苏家人也听到了,欣喜若狂。原本还生闷气苏太太,此刻也忍不住笑容满面。苏景同是高兴,不顾身份接连嚷了两声“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
绣春看了下产妇,见她只是略有些疲惫,其余都好。知道她昨天突发子痫,主因还是心理负担。现生了儿子,心理彻底放松,想来应该不会再犯。也笑着恭喜了几句。
苏景同对她十分感激。封了谢银,又要亲自送她回家。绣春知道他此刻心定都飞到儿子身上了,哪里要他送?谢绝了。苏景同便仍让黑皮送。又亲自将她送到大门口。正站那里说话,边上一个苏家下人忽然指着云水村方向失声大叫:“看,那边!失火了!”
绣春一惊,猛地转头,赫然看见村尾自家那个方向此刻竟火光一片,火势看起来不小。隔了这么远路,都能见到红彤彤一大团火光。头皮瞬间发麻,什么也顾不得了,拔腿便往自家飞奔而去。她入村口时,村里有发觉村民拿了扫帚水盆等灭火之物,一边敲打着唤醒还沉睡中旁人,一边随了绣春一道往火光起处奔去救火。终于赶到自家门前那条青石道上时,绣春简直无法呼吸了,整个人抖得几乎站立不住。
起先她还抱了侥幸之心,盼着只是自家边上竹林着火。但是现,映入她眼帘却是一幅她不愿见到景象:起火正是她家那三间屋舍。
这半个月来,接连没下雨,天本就干燥,今夜又有风。火借风势,此刻早吞没了整座房子,边火甚至已经燃着了近旁竹林。火舌卷着燃烧茅草和竹枝四处飘舞,火星子发出啪啪爆裂之声。隔了数十步远,都能感觉到熊熊火势烤炙着皮肤那种灼热。
附近并没有看到父亲陈仲修。自己离家前,他睡得正沉。
“爹!”绣春大叫一声往里冲去,被赶到丁三嫂抱住了,“你不能进去!”
村民们纷纷赶到,用手中扫帚和盆桶里水去灭火,只是收效甚微,火势丝毫没有减小。
绣春一双眼被火光染透,赤红一片。她奋力挣扎推开抱住自己人,不顾一切继续往门方向冲,靠近之时,火星迅速溅燃了她头发,她丝毫不觉,唯一念头就是一定要冲进去,把还睡梦中父亲抢出来。刚冲入几步,正此时,“喀拉”一声,近旁一竿茅竹被火烧断,半截带了余火竹竿挟了呼呼风声朝着绣春当头砸了下来,眼见就要砸中她头顶,身后传来一声“绣春”大叫声,赶了过来苏家二少爷苏景明不顾一切地冲了上来一把推开她,自己脚下收不住势,扑跌了地上,那截带火竹竿不偏不倚,正砸到了他后背。火苗迅速透过薄衫燃到了他皮肉,苏景明哇哇惨叫,边上人回过了神,慌忙挑开竹竿,将地上苏景明和绣春齐齐抢了出来。
绣春拼命挣扎,却被人死死按地上动弹不得。她绝望地抬头,“哗啦”一声,面前整间屋轰然倒塌了。烈焰中迸溅出密密如流萤繁星细碎火苗,疯狂地上冲,一直冲到十数丈高夜空之中,这才如同礼花般夜空中飞散熄灭。
“爹——”
绣春撕心裂肺般地叫了后一声,热泪滚滚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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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陈仲修丧事早过去了。绣春受几处轻微燎伤也恢复了。只是苏家二少爷当日为了救她,被燃着半截竹竿砸到,皮肉烧伤。好并不十分严重。苏家已请了杭州城里好烧伤大夫来看过。但因了近天气热,一时还没有好全。
陈家出事后,绣春便一直暂住丁三嫂家,父亲后事也是苏大少爷和村人帮忙料理。她知道二少爷还家中养伤,有心想去探望下。只是考虑到他家近添丁之喜,自己却是热孝身,过去怕多有不便,故只让黑皮传了个口信表示她谢意。苏太太心疼儿子,起先难免有些迁怒绣春,又怕儿子跑出来再去找她,叫家人把他看得死死。到了此时,待儿子伤势渐好,想起陈家父女往日好,偏却遭此厄运,渐渐也转唏嘘感叹。知道陈家所有东西都被那一把大火烧得干净,甚至也叫人送了些日用之物过去,安慰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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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黄昏,暮霭沉沉而降。不知何时起,天下起了迷离细雨。雨点打近旁竹林梢头,时疾时缓,一阵风过,发出或轻或重沙沙之声。绣春独自坐竹林旁那块石头上,浑身渐渐湿透。雨水开始沿她发梢一滴滴地坠落,她却浑然不觉,仍是那样坐着,木然望着前方一片空地。
她已经这里坐了大半个下午。
就一个月前,就她此刻停脚这块大石畔,那个晚霞落满天黄昏里,她还曾高高兴兴地迎接父亲归来,给他过四十整生辰。一切就像还昨天,父亲音容笑貌还历历目。可是一转眼,物是人非。她熟悉十几年家消失了,被大火夷为平地。面前那个地方,如今一片残垣。只有那几株被大火烧得枝叶半焦面目全非枇杷树还默默立原地,见证着当日曾发生那一幕惨烈。
她手心紧紧握着一坨东西。那是一个烧化变形手镯——这是父亲送给女儿礼物,也是唯一一件从大火中留存下来东西。
泪水混合雨水,淌满了绣春一张脸庞。
头顶忽然一暗,身后有人撑了把伞靠近,替她遮挡风雨。
“绣……绣春……”
她听到身后有人怯怯地叫自己名,抹了把脸回头。
是苏景明。他手上高高举了一把伞,用力地撑住她。用他那双如林中幼鹿般纯净双眼望着自己。
绣春想对他笑一笑,想朝他道声谢。只是刚叫了声“二少爷”,喉咙又被一阵涌出哽咽堵住了。苏景明顿时慌了起来,他手足无措地看着她,不停安慰她:“绣春——你别难过,你千万不要哭……我伤都已经好了,真已经好了……不信我脱衣服给你看……”
绣春点头,又摇头。泪涌得凶。
苏景明呆呆看她片刻,忽然眼睛一红,跟着也哭了起来。
“绣春——你爹真被火烧死了吗?以后你一个人怎么办?我不想你天天这样哭。你去我家好不好?我让我娘留下你,我会天天陪着你,我也会听你话,一定让你高兴……”
绣春道:“我没哭。刚才是有只虫子飞我眼里。你看,我已经好了。二少爷你也别哭了。”
苏景明抽抽搭搭地道:“真?”
“真。”
绣春微笑着,点头。
苏景明见她笑,终于也止住了泪,跟着破涕而笑。
绣春爱怜地伸手擦去他脸颊上兀自还挂着眼泪。猜他应又是偷跑出来。眼见天色已暗,怕苏家人着急,沉吟了下,道:“二少爷,我送你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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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春送苏景明到了苏家门外时,雨渐渐也停了。苏家人才刚发觉二少爷又偷溜出去,料到他是去找绣春了,旺财黑皮几个正出来要去寻,迎头碰到了。
“绣春,你不要怕。我一定会让我娘接你到我家来!”
苏景明进去时候,还不停回头这样安慰她。她笑着朝他摆手,示意他进去。等他身影消失门里后,收了笑,转向黑皮:“黑皮,你家大少爷吗?烦请你让他出来下,我有点事。”
黑皮急忙点头,转身匆匆入内。没片刻,苏景同便出来了。远远看见绣春侧立门外一株石榴树下。树上榴花胜火,树下白衣如玉。她鬓边缀了一朵寄托哀思小小白绒花,脸庞也如这绒花一般雪白。嘴唇微微抿着。目光正平视前方,如水一般地沉静。
无疑,她是悲伤。那张迅速消瘦下来带了尖尖下巴颏脸庞就能说明一切。但是她却能够控制情绪,不会让自己沉浸其中无法自拔。这就是此刻这女孩给苏景同感觉。这让他略微有些迷惘——陈家这个女儿一直便显得有些与众不同。除了她医技,她也比他认识所有同龄少女都要来得沉稳。就这一刻,他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他疾步到了她跟前,道:“绣春姑娘,你找我有事?”
“前些时日我爹丧事,还有杭州府衙那边事,承蒙您一直操持。遑论那日二少爷相救于我。绣春十分感激。本是该早早上门道谢。只是热孝身不便登门,今日此一并向大少爷道谢了。”
绣春转身朝向他,说罢,朝他郑重行了女子裣衽之礼。
苏景同叹息一声,望着她目光中充满怜悯。“令尊此十数年,一向治病救人,造福乡民,我十分敬重。不想此次竟出这样意外……实是令人扼腕。我不过略绵薄之力而已,何足挂齿。你如今可还好?若有需要我帮忙地方,管开口。”
绣春道:“实不相瞒,我寻大少爷出来,除了道谢,确实另有一事相求。”
“但讲无妨。”
绣春道:“我听我父亲生前说,我家上京之中有户旧亲,十分信靠。我想前去投奔。我听说大少爷过几日便要北上行船去往淮安,可否搭载我一程?到了淮安后,我再改道去往上京,如此路便近了。”
苏景同立刻道:“区区小事而已,有何不可?到淮安后,我家商号也有船去往上京。正好还可一路捎带你过去。”
绣春微微一笑,朝苏景同再次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