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九月,刘备都还不敢放松警备,虽说在肤施的探子每日都传回来消息,说凉人的军队已经开始陆续南下,旗帜一日少过一日。但他知晓前线的薄弱,仍维持大军驻扎在前线,对白土城日夜进行修缮,先为其加筑了一层外郭,再挖掘水道,将圜水引作白土城的护城河,一直忙到十月中旬,等白土城彻底完工,他才领兵返回晋阳。
而另一边,此时的徐荣确实如他所言,已经撤回关中,但丢掉的上郡不会因此回来,韩暹杨奉二人也没有离去,而是直接在肤施以北的龟兹城中驻留下来,用徐荣留下的钱财收拢旧部,作为朝廷收复并州的前线。不过龟兹的位置不够险要,杨奉韩暹便将这座老旧的小城废除,又在城南约三十里的地方另筑新城,仍叫做龟兹。
至少今年以内,双方都没有再战的意思,于是边界就这样在白土与龟兹之间稳定下来,但这并不代表困难就结束了,或者应该说,很多困难现在才显现出来。战死士卒的善后,白波军的整编,因战乱导致的各县流民,还有西河诸县的重建等等问题,不过这些都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居然是粮食问题。
本来在陈冲的精算下,今年虽然年景不佳,但勉强还能周转过去,但董卓此次发难的时机过于毒辣,他瞅准在秋收之际大战,本来今年的收成已经颇不乐观,结果大战之下,河东、西河、上郡三郡都来不及抢收,大量的粮食烂在田野里,尤其以河东最为严重,这也是拜徐荣所赐。
河东郡户口多达百万,在陈冲治下最为富庶。但在白波反水之际,徐荣带兵与牛辅合军,忽然进攻河东,牛辅部领众三万包围解县,与张飞部对峙,而徐荣则如蝗虫过境一般,逐寸逐尺地在河东扫荡粮米。
河东太守王邑当时驻扎在安邑,见有难民来报,有凉人来袭,立刻试图领兵袭扰其侧翼,但出城不久,即被徐荣分兵击退。而徐荣却不因此变计,而是一如旧计,对安邑等大城一律绕城而过,先在村庄中搜罗粮食,又到小城中搜刮财货,无人能稍加抵挡。以至于短短一月之内,徐荣在河东制造出近三十万难民。
而对于这些难民,徐荣或放任或驱逐地让他们前往安邑、临汾,飞速地消耗着城内存粮。等他直至平阳时,又忽然南下,带兵快速包围安邑,城中难民不得而出,好在此时,董卓因张济离石破城不成,下令徐荣率兵转战上郡,河东的战事这才结束。
这时已是十一月初,陈冲取下了左眼的纱布,他的眼伤已经好了,但在眉骨处留下了一处狰狞的十字疤痕,还有些许后遗症,比如他的左眼睁不太开,视力也下降了不少,有时候还会没来由地一阵头晕,但总体也增加了陈冲的威严,刘备就笑话他说:“像是只笑面虎。”
但陈冲对此倒不在乎,河东的灾情此时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他不得不更为注重。仅在十月一月,河东郡连发了八道求粮的文书,陈冲伤势一好,立马便领着州府官吏南下,沿路所见,触目惊心。三河本是国家精华所在,去年大战,河南河内二郡已为废土,而今年凉人一过之后,这三河仅剩的繁华之地,也已沦为阿鼻地狱。
天气一直是阴沉的灰色,气温却骤然凉了,北方的草原带来冰海的风息。陈冲沿路所见,流民漫山遍野地游荡着,他们正沿着山野,一棵树一棵树地剥着树皮,眼神都是饿没了气力的空洞,身上都是不能蔽体的麻布短褐。等他们见到陈冲的车队,眼神中忽而又放出希望的光华来,口中吐出呃呃的响声,像是地狱饿鬼的呻吟,又像是尸骨里最后一丝生机,于是像蚁群般靠拢过来,追随在陈冲装载粮食的马车后,不少人眼中不怀好意,但陈冲来得太晚,大多数人连抢粮的力气也没了。一路上,不断有人靠过来,也不断有人倒下,就这样拉成一条长长的队伍,等陈冲抵达安邑时,随着他的队伍已有十余里长,陈冲从太原勉强调来的七万石粮,就已经分发掉一半了。
他将剩下的粮食交给王邑时,王邑见到粮食连半月都维持不了,整个人都颓废下来,陈冲只能对他勉励说:“我回去想想办法,无论如何,这个冬天一定能过过去的。”
话虽如此,但他实在调不出多少粮了,再调粮,就只能动用明年的春种,即使勉强渡过了今年冬天,又该怎么熬到明年秋收呢?这是绝对不能动的,那就只能再想别的法子。
陈冲先是拿出许多金银来,雇佣当地可靠的佃户农民,以及分派手下士卒,让他们打扮成粮食小贩,骑着毛驴,到冀州各地去买粮。但这能买来的粮食有限,每人一头驴,两条长口袋,往往十来人结队而行,能带来差不多百人的粮食,看上去不少,可却要翻越太行山。太行山里盗匪横行,黑山贼对大军不敢动手,但往往最爱劫掠这种小商队,但若要州府派大军进剿,则实在已经没有钱粮动员了。
好在今年黑山军也穷困,他们看不上并州这没有油水的地方,也不大愿意与州府起冲突,如今正带大部南下河内,进攻兖州夺食。因此这个法子虽然没有大用,但多多少少还是带回来一些米面。
第二个法子就是借粮,如今州府没粮,白波的粮草也被韩杨带走大半,但匈奴积蓄了两年,勉强还有一些,太原、上党、河东的大族也还有不少存粮,陈冲派幕僚一一去府上筹集粮草,只是效果却不佳,不少人都推辞说,乱世之下,没有一粒米是多余的,倒是美稷看在陈冲的面子上,还是筹得了一些,约有八万石左右。
但这远远不够,陈冲干脆和刘备打了商量,安排一部分流民,分发给他们兵器,让他们先到河东的大族府中去闹,他们装聋作哑得了。
可这个法子很快落空了,倒不是因为没有兵器可调,而是河东忽然下了一场大雪。
好大的雪!好早的雪!阴沉了一月的上苍,似乎仍然没有任何怜悯,它残酷地落下如斗的雪花,一夜间将天地盖上一层冰冷的帛布,空气中笼罩着冻结的氛围。这场雪让陈冲措不及防,他赶紧拉着借来的八万石粮米往河东运,但是雪太大,反而堵塞了山路,以至于他只能一边派人清理,一边给车轮都裹上皮毛,在泥泞中艰难的前行。
如此走了一旬,陈冲终于领着车队从漫长逼仄的吕梁山道里走了出来,他先抵达的是平阳,可是平阳的惨象已使他目不忍视了,更是不敢置信。
十余座粥棚在他的厉声督责下已经搭好了,十余口大锅也正在大火上熬着粥,活着的人却并没有抢着来排队,而是到处散坐着或是躺在雪地上,这些人已经连站起的力气都没有了。还说什么让他们劫粮呢?
更有惨者,离活人不远处,雪地上躺着好些死人,这时正让平阳县内招来的人从车上抽下竹席,在一具一具将他们裹起来。
陈冲满目凄然,回头向一个粥棚望去,目光立刻严厉了。
平阳县令也来了,这时披着厚厚的鹿皮大衣,居然还有一个苍头替他搬来把胡床,摆在一口大釜的灶火前,在那里烤火。
陈冲对身边一个州府的幕僚说:“把平阳令叫过来。”
“是。”那个幕僚走到了篝火前,“县君,陈使君请你过去谈话。”
平阳令站了起来,走到陈冲身边:“陈使君。”
陈冲问:“这么多死了的人怎么掩埋?”
平阳令答:“眼下正在找人,准备挖一个大坑作义冢,一处埋了。”
陈冲又问:“还有那么多活着的,就算有一碗粥喝,夜间睡哪里?”
平阳令叹了口气:“我也犯愁。这么多人哪有地方让他们睡。”
陈冲急问:“那就让他们冻死?”
这个平阳令乃是出身南阳,朝廷任命的大族子弟,本来跟着王邑叛乱,心中就有所不虞,此时看陈冲急颜厉色,心中更是生气,顶着说道:“使君莫要胡言!谁想他们冻死了?”
“粥棚不设在城里,让这么多人大雪天都待在荒郊野外,不就是想让他们冻死吗!”陈冲的目光倏地刺向平阳令,他受伤的左眼此时显得格外锐利。
“这么多人,都进了城,怎么安置?”平阳令脾气上来了,毫不示弱。
陈冲呵斥道:“你睡在哪里?你的家人睡在哪里?不是都住在城里吗?你有地方睡,就没有办法安置这些流民!”
平阳令一怔:“陈、陈使君,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陈冲“呵”了一声:“你要我怎样说话?我将平阳交给你管,不指望你有多大的操守,也不指望你出钱出力,只希望你记住,平阳的百姓都是你的子民,你对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女儿也这样吗!我告诉你,粮食我已经给你运来了,不够我还会想办法运,哪怕去偷去抢!但从今天起,这里再饿死一个人、冻死一个人,你就不要再在这里干了!”
平阳令听得这一阵疾风骤雨,这才想起已身处乱世,不由有些气馁了:“那陈使君给我一条明路,要是使君来当我这个县令,该如何办是好?”
陈冲重重说:“把县府腾出来,把武库米仓腾出来,还有庙宇道观,还有一些大户人家,县里所有能腾出来的地方都腾出来,让难民住进去!他们没有衣服,你就多发点柴,让他们生火!生得越旺越好!”
平阳令仿佛听到了天大的荒谬事:“有、有这个道理吗?”
陈冲冷笑:“我告诉你,我在雒阳当祭酒,在西河当太守,从来就是这般!施了这顿粥,把粥棚挪到城里去!”
说完这句,陈冲不再理他,大步向那些雪地上的流民走去,大声说道:“粥很快就熬好了!父老乡亲能坐的都请坐起来,能站的都请站起来,再躺着就会起不来了!喝完了粥我们都搬到城里去,你们县君给你们安排了屋子!听我的,都起来,起不来的,请别人帮一把!”说着他自己先走到一个老人身边蹲了下去,将那个奄奄一息的老人手臂拿到自己肩上,将他半抱半搀扶了起来。
扶起那位老人,陈冲的目光向平阳令和那些县吏这边望来:“你们还站着,是要我一个一个请吗!”
县吏幕僚人等都奔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