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安六年(220年)夏四月,雒阳的夏天比往常来得要早一些,已经呈现出往年五月才有的景色了。邙山三十三峰上,繁花锦蔟,苍翠如云。每当夕阳西下,暮色茫茫,游人站在峰顶往下看,可见万盏华灯初上,万户炊烟袅袅,又见高大的城郭,雄伟的宫阙,宽广的园囿,富丽堂皇的楼阁,十分壮观。即使夏日艳阳高升,但隔不了几日,就有雨水适时而下,令即将升温的土地又清凉下来,百姓们倍感惬意,都说今年风调雨顺,定然是丰收的一年。
不过入夏以来,丞相陈冲却被几件事给困住,和自己原本的行政计划出现了一些偏差。一个是册立皇太子的事情,虽然人选已定,但是相关的礼仪需要准备,还要根据天象挑选良辰吉日,不是大事,但也不能不谨慎对待;一个是云北各部之间出现了一些边贸纠纷,云北长史马良不敢单独处理,上报给了朝廷;还有一个就是此前说好的新政,朝廷议论迟迟没有一个新的结果。为这个事情,陈冲在朝廷上多次与人辩论,虽说心中早就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但眼看快到五月了还没有下文,陈冲难免有些急躁。这几日干脆不再提这件事,转而想从其他角度着手。
经过反思后,陈冲意识到想从全国全面推广新政,阻力确实太大。不妨先从地方着手,一在幽州,一在司隶。原幽州刺史朱皓已被改任青州,司隶校尉诸葛亮被改任淮南,而新的人选又尚没有敲定。陈冲想,自己若是能挑选合适的人选,现在这两个关键地方开展新政,也是一个好的开始。只是改启用何人呢?思虑再三后,陈冲打算以自己的族弟陈群担任司隶校尉,淮南人蒋济为幽州刺史。选取陈群的理由自不必说,选取蒋济是因为他本是东朝出身,熟悉幽州一带的地理人情,且善审军事。如果说还有什么缺陷,就是这人有贪财的传闻,但一来陈冲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二来**可以通过整顿吏治来解决,所以这事还是就这么敲定了。
很快到了五月,积弩军终于是编练完成,正式发向襄阳。现在每隔十日,基本就有一封襄阳方面的军报传来,讲述南面最新的战况。上一封信说的情况是,周瑜大军在包围中卢后,将全军大营移驻岘山,水师船只则开入鱼梁洲东部,襄阳、樊城对此皆赫然可见。而正如此前担心的那样,从三月末开始,汉南一带就开始连绵下雨,到五月后更是如银河倒泄,汉水暴涨之下,已经漫过河堤,倒灌两岸二十里,可谓是汪洋一片。
而出现这种情况,原定的焚城计划终不得实施。司马懿在军报中说,现状如此,既不能毁城,又不能将城池交予吴人,那就只能做好在城中固守的准备,他已经加紧修缮城牒,巩固城基,并紧急调用了宛城的部分粮秣。在结尾处,司马懿夸口道,纵使吴人水攻,自己也能在城中固守一年。
可陈冲并不赞同司马懿的意见,他立刻回信斥责说:“纵然不能以火焚城,可拆毁城牒又需要多长时间?周公瑾已经抵达岘山,却还没有开始围攻襄阳,很明显就是要以襄阳为诱饵,趁势攻打来援之师。汝不返回沔北,却仍打算在汉南接战,显然正中贼子下怀。眼下国家精锐沦丧,新军重建未成,可谓是人为上,城为下,弃城得人,乃是上上之策。朝廷对此已有明论,汝务必按计行事。”
说起来,与襄阳这边的来回推诿不同,诸葛亮在淮南地方的治政已取得了一定的成效。数月之中,诸葛亮招抚水匪山贼数千人,且已在六安一带开始屯田养民。同时又与杜畿等人配合,打退了步骘的两次进攻,使其兵锋停止在合肥周遭。虽然已经丢失的居巢、舒县等地暂时无法收回,但是诸葛亮另从民政着手,大肆宣扬最新的减赋政策,进而招揽了不少百姓前来归顺,淮南的战事已经初步有了平稳的征兆。
两相对比下,陈冲自然对襄阳的局势更加忧心。他想了一下,虽然不合适,但天子既然已提拔陈璋为偏将军,在军中也有一定的权力,自己可以借此影响战局,那就不能不有所行动。于是他又给陈璋写了一封信,说若是司马懿仍不听令,他便应该公开朝廷诏令,自领部队返回樊城,这样一来,即使司马懿心有不满,也不能独在汉南,只能返回沔北。
写到这,陈冲又不觉有些失笑。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自己给儿子写第一封信,就这么公事公办,孩子怨恨自己,确实不是没有理由的。他于是又取出一张纸,另写一封信,谈了谈去年自己去晋阳的一些见闻,还有见了他的独子陈配一事。陈冲在信中说,这些年下来,听闻他的成长,自己心中很高兴,此次陛下将你越级拔擢,也有很多的非议,但自己一直以他为傲,相信他一定能够胜任此职,不负重托。
两封信写完,陈冲将其放在桌案上,自觉两腿有些麻木,便站起来活动身子,雒阳的天气还是很和煦,院中的海棠花已有了凋谢的迹象,可正是这个季节,才是花香最浓烈的时候。陈冲站在花枝边听了半刻燕语,又觉得陈璋不善武艺,自己是否应该向云长借几个仆从去护卫下他呢?毕竟云长一直以武勇闻名,他的几个亲随,如孙狼、关明,胡万等人,都随他参加过历次东西大战,虽然说不上能够以一敌十吧,但都称得上孔武有力。想到自己在战场上遇到的种种危机时刻,陈冲心中感慨,每次都是有人忠心护卫,自己才能够活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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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陈冲就去与关羽商议此事,关羽自然是欣然应允,他把自己的亲随都叫过来,大约二十几人在院中列成一排,不难发现,他的这些亲随来源驳杂,不止有关西人和关东人,还有匈奴人和鲜卑人,壮汉们都头戴皮帽,腰配斫刀,看起来就像是一排钢枪,威风凛凛。
陈冲从中挑了孙狼、连玉、关丰(匈奴人改姓)、呼延平四人,而后笑问孙狼说:“知道去樊城干什么吗?”孙狼出于武人的习惯,跪在地上慷慨道:“承蒙丞相厚爱,既然挑选我护卫公子,我必舍生忘死,也要让公子平安!”
陈冲摇摇头,用刀柄点了点他的头,同时对其余被挑出来的人说:“都要活着回来!”说罢,陈冲把佩剑解下交给孙狼,对他说:“去了后也要劝谏公子,不要让他犯错,你们也不要因为我的关系,在军中作威作福,若让我听到消息,必找你们算账!”之后,又把行李、写给陈璋的私信一并交给孙狼。
当日陈冲亲自送几人出发,出城十里,柳树下有凉亭,为人们送别之处。陈冲命随从取酒来饮,又让赵丘吹笛送别。赵丘跟随陈冲多年,音律乐器也会了不少,当即便吹奏一曲《易水寒》,曲目惆怅悠长,恰逢天上黑云连亘,空气中飘着淡淡湿气,陈冲顿觉无比忧伤。他对赵丘说:“换一首曲子吧。”
陈冲本想让赵丘吹《甲士列阵曲》,但赵丘还没学,于是就改吹《青雀贺兰山》,曲调辽远悠扬且有送别之意。众人听了也倍觉感慨,于是马上拱手告别,随即头也不回地拨马而去。陈冲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很快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和玄德在一起的身影,继而良久不言,直至他们的身影走远不见。
一旦忙起来后,时间就过得很快,每一天都显得很短暂,转眼就到了六月,池塘上开满了白的、粉的、红的荷花,郊野的橘树上也结出了大大小小的青涩的果实。等到荷花谢了,橘子黄了,就代表收获的季节要来了。
陈冲最近的政务多少走上了正轨,在司隶中整顿吏治,他抓了好几个违法的勋贵子弟,都给发配到幽州屯田去了,效果不能说非常显着,但也令不少京官收敛。这使得他可以专心关注各地的行政与战事,而不是陷于空耗中。眼下襄阳这边已经按他安排,尽数退回樊城了,与吴军小有接战,但没有大事发生,而辽东那边反而在蠢蠢欲动,陈冲便令蒋济向朝中十日一报,一如襄阳惯例。
这天晚上,陈冲在灯下审视军报,突然听到登的一声,像是墙上的弓弦发出拉弓放箭的声音。他心中一惊,抬头去看,微弱的烛光照耀中,那上好弦的弓好端端挂在墙上,并无半点移动。他把笔放在案上,颇觉疑惑:弓弦无故而鸣,难道是呼唤我重上战场?
天气湿热,久不成眠,他坐在灯下看书。耳朵却一直支着,总想捕捉墙上弓弦的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烛火已经燃尽熄灭,黑暗中,一双凄然的眼睛正盯着自己。如此熟悉的眼神,曾在睡梦中,不对,在无数的日月中注视着自己。在黑夜中好像一道涟漪,那是谁的眼神?
“万年!”陈冲霍得坐了起来,挥手间打翻了桌上的烛台。也不知是几更天,丞相府内一片漆黑,董白和陈秀等人应该睡着了,无人发觉陈冲的异动。他连忙点燃蜡烛,举在手中,照窗外,黑洞洞什么也没有。用烛火照墙,弓弦还稳稳挂在上面。四周除了早蝉和蟋蟀的鸣叫,没有别的声音。而他自己出的汗,已经把衣衫浸湿了。
陈冲再也睡不着,穿着被汗水打湿的衣服,坐下来用力回想:上一次梦见万年是什么时候?和谁相关呢?刘协?稚奴?母亲?含贞?
陈冲就这样一直坐到天色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