弩军的人员筹备非常迅速,但是具体的编练和整训都还需要时间。毕竟很多士卒都是从三河地区新征招来的,还不懂辨识旗鼓与军令,更别说在阵中自如变换阵形了。好在这仅仅是弩军,并不像骑军、甲士那般复杂,以陈冲和郭淮的估计,大概需要两到三个月,这支弩军便可以投入战场。在这段时间内,郭淮就一直待在城南的太学里暂住。
这一天,郭淮与陈冲、关羽、魏延几人视察完编练的进度后,就在太学中一起用膳,即使在用膳的时候,几人也不忘畅谈军事,哪怕桌上膳食已冷,他们都意犹未尽。针对如今军官匮乏的窘境,陈冲有在京师设讲武堂的念头,这样可以专门招纳一些军中士卒或者寒士,既可加快上林军的重建速度,也好改善军官素质。在座的都是武人出身,自然对此表示赞同。
等到用膳结束,陈冲也不再停留,他还要去催问今年的田租。这几日里,陈冲在朝会上提出一项议程,可以让农户在春天以桑葚交租,以此来减轻秋天的赋税,如此既减轻了农户的负担,也能维持前线军士的口粮。其余人也都各有各的忙处,关羽要清点河北的甲械,魏延去督促河内的征募,人很快就散干净了。郭淮在屋舍内坐了一会,打算读会儿兵书,小寐片刻后,就继续到军中练兵。
不料此时有人来访。郭淮出门探看,发现竟是北府的老友吴质。吴质是兖州济阴人,出身寒微,但才学非常通博,早年十分受陈宫的赏识,但后来曹操独立,他便效忠于曹操父子,担任文学从事。后来东朝覆灭,他改投朝廷,继而在晋阳担任一些闲官,郭淮便是在那时认识吴质的。不料两年未见,他竟搬到京中来了。
人生的喜事不少,但最让人感慨的还是旧人重逢。郭淮一面让吴质进来落座,一面又令随从去煮茶招待,在等待的时候,两人就摆开了棋秤,一面下棋一面闲聊。吴质说自己是去年调来河南的,不过都是当些县令之流的小官,也就是今年才被调到河南尹府里做文学椽。虽说官秩上是平调,但好歹是成了京官,也许再过两年就发达了。
等他说完,郭淮也就闲聊起这两年自己的经历,其中着重说了这次建业之战的经历,毕竟这也算是这十几年里国家最大的败战了。而由于朝政繁忙,涉及人员极广,尚书台还没有发出具体的布告,故而朝中很多人对其中过程也都不算了解。此时郭淮作为当事人说起来,吴质听得兴致勃勃,时不时出言追问细节,郭淮对此也是早有郁结,恨不能一吐方休,一聊就聊了差不多有一个时辰。
等到郭淮说完,吴质抬起棋子却不落下,犹豫了片刻,就对郭淮说:“伯济,你觉得这次大战失败,第一责任在谁?”
郭淮不明所以,自然说道:“此次建业之战,我军失败在前不能速破石头城,后不能早退兵,黄公衡又不能拒敌于江上,最后酿成大祸。失败责任自然在我与周、黄两位主将。”
然而吴质只是笑笑,而后环顾室内,确认没有他人之后,他身子前倾,手肘都快压在棋秤上了,这才压低声音开始说:“你不觉得是陛下回京才导致的败局么?”
郭淮闻言大惊失色,连忙用手捂住他的嘴,也压低了声音喝道:“你在乱说什么?这是你我能说的话吗?一旦传出去,就是诽谤天子的大罪!”
吴质挪开郭淮的手,笑道:“也就是你我私下里说说嘛。难不成你以为只有我会这么觉得?整个京师都传疯了。”而后他又做出一副神秘兮兮的神情,瞪大眼睛说:“而且大家背地里还说,这里面有大阴谋哩!”
郭淮满脸狐疑,他不料竟会听说到什么阴谋,当即就反驳说:“打败仗能有什么阴谋?莫非你说是陛下自己害死自己的妻子,希望大军落败吗?”
“嗌!”吴质摇摇头,上身也随之后仰,缓缓说道:“不是说陛下有什么阴谋,而是说有人暗地里策划阴谋,迫使陛下返京!”
郭淮还是不敢置信,但听到这里,他也觉得确实有几分道理。毕竟当时天子说要回京时,根本没有任何征兆,而前线遇敌的军报也来得太晚,导致根本来不及撤军,冥冥之中,似乎确实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操纵。吴质的怀疑,时不时他当时所迷茫不清之处?
吴质接着阐释道:“首先,太后是何等人?当年随着先帝压阵,敢直接到匈奴帐中坐镇的人物,岂能不知道天子离军的坏处?就算太后关心则乱,她不清楚,尚书台的诸葛孔明、庞士元他们还能不清楚?正常来说,这封书信是怎么也发不出来的。就算发出来了,诸葛孔明向来以大局为重,也会劝陛下趁势撤军。结果呢?听你所言,陛下就是收到了一封劝他回京的书信,里面根本没有别的内容,这不奇怪吗?这符合尚书台做事的惯例吗?”
郭淮低头盯着黑白棋子,仔细听着吴质的每一句话。
吴质又说:“陛下离开后,把全军事务交给周大都督处理,黄权和你共同参事。二十万大军就这么在江南停滞,你说遭遇连绵大雨,已经很困难了,打了败仗,也确实很正常,但是至于损失到这个地步吗?里面最要命的,就是温从事死后,江南和江北断了联系,这看似是吴军严防所导致的,但是长江如此长,江面如此宽,怎么会一条船都过不去?你我都是上过战场的,应该知道斥候难防这个道理。可偏偏吴军就做到了,这奇怪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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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质停顿了一下,观察郭淮的反应。郭淮只是不断地翻动棋子,把它们都翻成反面朝上。吴质理了一下思路,继续说:“而且最奇怪的,还是死伤问题。周都督如此多智,即使遭遇险境,但到底已到了江边,有将士拼死护卫,想打赢不可能,但逃出来总是没问题的吧?结果他没有逃出来,连尸体都没有找到。而且找不到尸体的何止是他呢?十几万大军都死了!最后活下来掌控局面的是什么人?都是丞相的人!”
“啪”的一声,郭淮把手中的棋子打在棋秤上。
“周不疑死了,黄公衡死了,李曼成死了,贾梁道也死了,陛下这些年提拔重用的臣子几乎于一战覆没!按理来说去淮南主持大局的应该是这些人,结果现在却让诸葛孔明领了。据我所知,你这次被派去襄阳,也是因为丞相对司马仲达不满,想让你去牵制一二,好让他的儿子陈含贞独掌大局。你说不蹊跷吗?”
“那你的意思,是谁杀了周不疑?”郭淮抬起眼来盯住吴质。
吴质一阵发毛,不过他此来身负重任,自不会半途而废。他继续答道:“我看,能说出周不疑死讯的人,嫌疑最大。”
“你是说邓士载?”郭淮问道。
“极有可能。”吴质补充说:“你别忘了,邓士载现在家在颍川,他还一度改名邓范,说是致敬丞相家祖文范公,极有可能就是丞相的卒子啊!”
他又说:“周不疑死后,看似是国家亏损,但丞相少掉了一个心腹大患呢!如果周不疑不死,此次再立下灭国大功,他的功劳就直追丞相,恐怕五府军队都要归他管,以后丞相之职,也是少不了的。那丞相辛辛苦苦几十年,岂不落得两手空空?”
郭淮摇头道:“不可能,建业大败,对他有什么好处?”
吴质提醒道:“他要的只是此战失败,可能也并未料到会大败,毕竟二十万大军,一战就死成这样,谁想得到呢?只要周不疑等人死了,陛下无人可用,你看,现在他不就又重返相位,执掌朝政了吗?而且现在还盯着司马懿不放,为什么?不就是因为司马懿不是他的人吗?而他之所以能用你,也是因为你是北府出来的人,不算陛下的人啊!”
郭淮听到这里,不由出了一身冷汗,但又有点将信将疑。毕竟这情节过于离奇,但似乎还是有一些道理。郭淮沉吟了良久,最后道:“可丞相这几十年来,并不贪恋权位,也不在乎名利,贤能之名天下皆知,更是先帝的结义兄弟!你说的虽有那么一丝道理,但我还是不敢去相信!”
吴质则俯身说道:“这天下哪有什么真正的圣人,不过都是些沽名钓誉之徒,他平日越是不苟颜色,越是自矜自律,可能私下里越是有更大的图谋,伯济莫非忘了王莽吗?他装了几十年圣人,不还是露出了马脚!我看丞相也快了!”
说到这,郭淮也反应过来了,他霍然起身,背对着吴质说道:“季重,你说了这么多,恐怕也是有图而来吧!你又是谁的人?”
吴质笑说:“伯济,我不是谁的人,我只是国家的忠臣,希望你也能认清大局,为天家效力,防患国贼于未然罢了。”
这话不能不引起郭淮重视,他缓缓转身,问道:“天家,哪个天家?”
吴质拍着棋秤,轻声道:“自然是太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