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充满剑光,只有两位祖师不被刺眼雪白遮目,亲眼目睹了这一剑的风采。
一抹金色贯穿吴佩弦的头颅,汩汩鲜血顺流而下。
天地间寂静无声,甚至连无形清风都凝滞不动。
佛祖笑道:“这哪里是一个六品武人能拥有的实力,分明是这柄仙剑在打抱不平,比起前几天绿带城斩仙人一剑也不遑多让,有过之而无不及。”
莲花冠道人瞪大眼睛,嘴巴张的能塞进去一个鸡蛋,大脑一片空白,除了震惊就只有一个念头,“这一剑是八境实力还是九境实力?”
但接下来道祖说的话,可谓是一语成谶。
“九死一生。”
不远处,瑰流递出完全倾力的一剑,颓然坐下,用力按住胸口,但被古剑扶乩贯穿所造成的巨大血窟窿根本无法止血,仍有猩红从指缝渗出。他看向远处那个僵死不动的人。
终于结束了吗?
这个白发年轻人干脆向后仰去,躺在地上,怔怔望向蓝天白云。
他的手能感觉到胸口的温度,还有破碎的软甲被鲜血浇的滚烫,但手已经渐渐冰凉,不久之后,整个躯体就会发寒。古剑扶乩,由那位大巫师祭之,所伤之人,伤势无法愈合,五百年大隋王朝的天下第一,就因为重伤不愈而死在此剑之下,他知道自己活不下来了。
瑰流忽然咧嘴笑了笑,从喉咙里发出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替你报仇了。”
一阵清风吹过,带着浓烈血腥气。
莲花冠道人不敢置信揉揉眼睛。吴佩弦的手,好像...动了一下?
道祖笑呵呵道:“怎么,我一语成谶吧。”佛祖没有理会,静观其变。
那不是幻觉,吴佩弦真真切切动了动手指,然后猛地抬头手臂,一点一点将插穿头颅的雪白诛仙拔出来,随意扔在脚下,脑袋上出现一个巨大窟窿,血肉模糊,像是一尊鬼怪。
他面无表情,先是望向不远处坐着的道祖佛祖,然后双手作揖行礼:“晚辈见过二位祖师。”
佛祖面无表情,“拜错了,我不是你祖宗。”
莲花冠道人听闻这话,先是愕然,然后恍然大悟,猛地看向吴佩弦。那副表情,就好像是从扑朔迷离的棋局抓住了神仙手,不是欣喜若狂,而是怀疑和不敢置信。
狗屁的阴阳家大修士押注!
吴佩弦为何要拜祖师?刚才佛祖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道祖要欣然点头?
道家衍生出阴阳家!
也就是说,这个活在世俗王朝的吴佩弦,根本不存在被那位阴阳家巨擘所看中,至于受赠古剑扶乩和保命手段,那更是无稽之谈。
自己给自己东西,那能叫馈赠?
什么意思?
他吴佩弦,就是那位阴阳家巨擘!确切来说是被剥离出的一部分!
三教百家,仙家修士,云海仙人,所有幕后押注之人,谁能猜到吴佩弦就是那个阴阳家巨擘?!
除了三教祖师,谁看出来了?!
莲花冠道人猛吸一口凉气,后脊发凉,瞒过三座天下的眼睛,真是好大的手段!
既然如此,结局就也注定了。他瑰流,只有死路一条。
吴佩弦瞬间消失不见,眨眼间已经将瑰流脖子掐住,一拳抡下去,狠狠砸在眉心上,瑰流瞳孔灌血,满脸血污。
“不必这幅死不瞑目的表情。为了杀你,我不惜剥出一部分魂魄留在人间几十年,苦心策划这盘棋,每一步都经过数万遍的推演,确保不会出现任何纰漏,就是为了杀你这个世俗王朝的小小太子。今日我更是委下身子跑来亲自杀你,所以死在我手里,应该是你的荣幸才对。”
瑰流说不出话,只是那双灌血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吴佩弦忽然笑了笑,“哦对,忘记告诉你了,你娘和祖源良打的正激烈吧?没了她的庇护,陈鹭瑶的父母估计已经死了。陈鹭瑶明明有两次机会可以不用死,第一次只要她杀了你,她就能和家人团聚,并且几辈子投胎转世都衣食无忧。第二次如果她用父母的命换她自己的命,我也可以放她一条生路。可她不愿啊,第一次将目标转向你妹妹,第二次有春神杯都不愿意留下,因为在她心里,你和她的父母比她自己的性命都重要。她既然如此想要保护你们,那我就让她,终是求不得。”
蓦然大雨滂沱,以他为中心,磅礴积水层层向外炸起。
那一瞬间,有雷声自九天滚滚而下,仿佛能够震碎五脏六腑。天上忽然出现不知几千万里的巨大旋涡,一柄芥子黑点,高高悬起。
瑰流当然看不清脑袋上那柄摇摇欲坠的古剑扶乩。
他的大脑只被一句话,成千上百万遍炸裂。
“陈鹭瑶的父母死了,陈鹭瑶的父母死了,陈鹭瑶的父母死了......”
走出光阴长河很久很久,在那漫长的日子里,有个男人才渐渐懂得,为什么那日她魂飞魄散之际,明明满脸泪水却笑的那么开心。
她用自己的死,护住父母,能不开心吗?
可她为什么满脸泪水?
火烧云像是燃透了半边的天,好美,可惜这样的好风景,以后再也看不见到了。
她也是个情窦初开的芳龄女子,她也想活着,却不得不死。
她到底犯了什么错?她到底犯了什么错!
濒死之际,这个瞳孔涣散的年轻人忽然凭空横生出无法想象的气力,双手死死攥住吴佩弦的手臂,灌血的瞳孔大睁,血盆大口,喉咙滚动,像是要向他求得答案,却说不出半个字。
古剑扶乩从几千万里的高空遥遥下坠,从一粒芥子黑点愈发变大,越来越接近地面,也越来越迫近那人的头颅。
吴佩弦微笑道:“闭眼吧。”
另一处战场,春秋三剑尽出,大地撕裂,千沟万壑,全是被剑气所斩。
姚眺始终闲庭信步,甚至那袭白衣不染纤尘,无愧拳仙之名。
一口纯粹真气的时间,二人过招数百次,轻雪竟没有一次占据上风。
而那个柔柔怯怯的丫鬟,只是站在轻雪身后,双腿发颤。
太子殿下四个丫鬟,秋荔是尤其不擅长厮杀的,否则也不至于那天金栀差点被打死。可即便如此,她今天的严重怯场,尤其还在这生死危机的关头,实在反常。
姚眺一拳将鱼肠打退,没有转身右手握住那柄悄然而至的湛卢,微微侧身,左手并拢作拳,竟要以一手之力,与直撞而来的轻雪展开拼杀。
天地吹拂过浩然正气,长剑裹挟肃杀剑气,轻而易举洞穿姚眺身前的拳罡。昔年入宫奉之查阅过这个铁甲浮屠大将军的厮杀路数,深知这位万人敌出剑的刚猛,姚眺毫不犹豫出拳直上,直接将一口真气完全沸腾为气机,递出完全倾力的一拳。
盘郢贯穿姚眺的手掌,那袭飘飘白衣沾染血迹,仅此而已。
而轻雪,身形倒退数十丈之远才勉强止住,嘴角渗出鲜血,双臂微微颤抖。
一个是两次差点跻身武评前十的天下第十二,一个是江河日下的武评第三十,差距之大已是不言而喻,如果照此下去,姚眺之胜只是时间问题。
轻雪没有转身,狠狠擦去嘴角鲜血,破天荒怒道:“殿下,皇后娘娘,铁甲浮屠,全在拼命,就是为了能够活着离开这里,你到底还要在我身后躲到什么时候!”
她背后那人没有回答,但是脚步声响起。
换上一口纯粹真气,轻雪如今只能双手持盘郢,更无力去驾驭其余两柄古剑,估计再有两炷香的时间,就是生死厮杀的关头。她吩咐道:“姚眺拳法大开大合,刚猛在我之上,你本就不擅厮杀,切忌不能让他近身三尺。”
背后那道身影还是不说话,脚步声越来越重,轻雪身侧骤然爆开霸道剑气,打算再一次出剑。
她的身形忽然凝滞了。
姚眺微眯起眼。
轻雪缓缓低头,她看见一条雪白藕臂,鲜血淋漓,好像是从自己胸膛里长出来的。她的胸口和后背,顿时鲜血晕染,娇艳如花。
背后那人,红唇贴近她耳边,吐气如兰,“疼不疼?”
轻雪深吸一口气,“为什么?”
秋荔轻笑一声,轻咬住她的耳垂,猛地拔出手臂,鲜血四处飞溅。
沙场上的万人敌,铁甲浮屠的大将军,此刻双手紧紧拄剑,却双膝跪地。
秋荔揉揉她的脑袋,说了句“真可怜”,然后缓缓向前走去,来到姚眺身边。
原来她和金栀一样,都是吴佩弦瞒天过海暗插在瑰流身边的杀手,只是金栀和她互不知情。金栀作为杀手,却因朝夕暮处心生情愫,而她并没有,始终牢记自己的杀手身份。
目光依旧放在轻雪身上,秋荔娇柔一笑,“白衣拳仙还等什么呢?人家现在估计都要疼死了,长痛不如短痛,一拳送她离开吧。”
姚眺一动不动,眯眼微笑:“虽说你是吴佩弦暗插的杀手,但是对于你这种行为,我真的非常反感。”
此话一出,秋荔像是个伤心小娘子,作掩面哭泣状,哽咽道:“这话可就不对了。小女子潜藏蛰伏十几年,步步如履薄冰,整日提心吊胆,才将此事做成。公子又岂能一句话就否认?您要再这么说,我就和主人告状去。”
嫌她过于碍眼,姚眺用力拨开她的脑袋,力气很大,直接让她重重摔倒在地,他面漏讥讽,“狗还忠心耿耿呢,你两边一口一个主人,还不如一只狗。”
秋荔双手握拳发颤,心中杀意暴涨。
姚眺全然不在乎,甚至不去看她,嗤笑道:“怎么,想杀我?”
秋荔顿时噤若寒蝉。
姚眺目光遥望远处重伤跪地的轻雪,目光阴冷,“此事一了,我和吴佩弦再无半点关系。我不管狗屁的家国大义,只是他的做事方式,真让我感觉到恶心。”
这袭白衣缓缓迈开脚步,浑身没有半点拳意。
就这样,他走到轻雪面前,在她面前蹲下。
犹豫一下,想要说些什么,忽然他手臂被无数道红丝缠住,顿时血肉绽开。
用力扯烂红丝,忽然有雨水作箭,成千上万,姚眺连忙后退,仿佛昔年在江南道打雨,一拳将磅礴雨势打退几十丈,站稳脚步。
看着新来的二人,他满意点点头,“原本还犯愁到底杀还是不杀,既然如此,你们一起上吧。”
桃枝双手缠绕红丝,遗失千年的杀人手法,可破武人体魄。金栀作为六品修士,符阵造诣可谓惊才绝景,方才雨滴串成千万飞箭,便是雨符阵。
桃枝瞥了眼轻雪,这种关头都不放下傲娇,哼了一声,“你还能不能站起来?”
轻雪不说话,深吸一口气,竟是缓缓站起。
就好像是撑天而起。
天下人总有疑问,凭什么一个年轻女子能当上天下第一重骑的大将军。
哪怕被大奉老皇帝亲口赞誉为万人敌,这种质疑声也漫天都是。
但是姚眺在看见她缓缓起身的那刻,忽然明白了。
不是她最能打。
而是她和铁甲浮屠一样,无论伤的多重,无论对手是谁,只要不死,那就是撞,硬生生的撞。
看似有些无理,但那位“千古领兵第一人”的骠骑大将军,就是被此打败。
沙场上从来不缺少豪气。
既然如此,江湖又怎么缺少!
此时此刻,姚眺心中快哉,像是壮阔山河,像是大江滔滔,那一袭白衣,大袖飘摇。
拳意更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那是突破七品的契机!
天地间,白衣消失。
拳意已至!
不远处,有个白发年轻人,血泪满面。
悲恸至极,无法呼吸。
古剑扶乩愈发迫近,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自己不是十九年前的那个腹中死胎。”
逼死陈鹭瑶的是谁?杀死陈鹭瑶父母的人是谁?
是吴佩弦?
罪魁祸首是这个早年夭折的自己啊!
一切一切的灾苦,全是因为这个直到现在都还活着的自己!
身边亲人爱人用鲜血铺出一条活着的路,自己一个人孤独走着,这样的活法,还不如不活!
所以这个白发年轻人睁大眼睛,极力想要看清楚那柄越来越近的古剑扶乩,这辈子第一次,对死亡如此渴望。
杀了自己这个凶手吧。
杀了自己这个造孽十几年的凶手吧。
他心想,缓缓闭上眼。
吴佩弦也站起身,不去看这一剑兵解他的身体,转身缓缓离去。
一切结果,木已成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