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住持微微皱眉,目光所及之处,犹如水面波纹泛起,一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人缓缓走出。他面带微笑,伸了个天大的懒腰,很有闲情逸致地原地坐下。
这位道家洞天之主,无论在仙家还是世俗王朝,皆算不上秦芳祖源良那样的顶尖高手,却是掣肘老住持的症结所在,也就一定程度意味着,正是他的出现把唯一的结局之法给封死了。
莲花冠道人坐北朝南,高高抬起手臂,轻叩莲花冠,刹那间天地有纯粹道气倾泻。
大袖飘摇,他高高抬头,望向那道极小的芥子身影,笑问道:“就你和我看热闹不太好吧?打一架?”
老住持捏起一缕雪白胡须,眯眼笑道:“干你老母。”
年轻和尚嘴巴大张,震惊至极。他这是第一次听见自己师父说这种粗鄙脏话。
像是师徒般心有灵犀,老住持微笑转头,“礼佛多年,脾气太好。好徒儿,接下来可以瞪大眼睛好好看看了,看看当年为师的大风流。”
整座天下只有一小撮人才知道,这位坐镇佛门福地的老住持,当初一心皈依佛门只是因为脾气不好,想要静心除躁,至于修得大长生,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那位佛道老祖曾给过评价,“不求道,道自来,可见悟性矣。”
双掌拉开一丈,猛地合十,一声巨响过后,梵柯山一百零八大佛,皆拔出一道道璀璨光柱,满山林色变白,袅袅梵音不绝于耳。
天地间相继迭出六道巍峨法相,有法相一面双臂,手持莲花;有法相头戴宝冠,身披璎珞,手持金刚杵,身骑六牙白象;有法相三头六臂,双眼圆瞪,作天王怒目状;有法相面上三眼,骑在牛上,身边有天女散花;有法相女子模样,站在巨大莲花之上,右手高举洒金钱,身侧两只白象伴护。
最中间一位法相,低头双手合十,白须白眉,和老住持的装束一模一样,轻念一声佛号。
老住持缓缓开口,壮如黄钟大吕,有压倒众生之气魄,“了解诸法,如幻如焰,如水中月,你所求一切不过虚幻。”
莲花冠道人微笑起身,“**辩驳,我不擅长。但是打架,你不擅长。”
好像所有人的耳边都响起一句“福生无量天尊”。
莲花洞天,巨大荷花摇曳生姿,水面清圆,有个邋遢老人站在天幕处,抖抖身子随意道:“去吧。”
四位司仙猛然抬头,亲眼见证他剥离那份金色圆满功德。
那位睡在莲花上的道人,睁开眼后笑道:“谢过师父了。”
一股恢弘的圣人气象忽然从天上倾泻而下,像是瀑布般砸中莲花冠道人,然后他好像伸了个天地都容纳不下的大懒腰,手中凭空出现一把金须拂尘。
轻描淡写一扫而过,直接将六道法相打退百丈之远,但手上拂尘有一根金须也随之黯淡无光。
老住持抚须笑道:“老东西又爆金子了。”
莲花冠道人忽然神色惶恐,后退几步,眼神惊疑不定,“是你?”
原本身在莲花洞天的邋遢老人,踏脚刚要走,忽然咦了一声,下一秒已经将手搭在莲花冠道人的肩膀上。
“为师给你撑场子。”
一掌将魂魄打出来,然后他钻进那身躯壳。
只剩魂魄没有**的莲花冠道人瞪大眼睛,一颗古井不波的道心差点崩碎,他竭力稳住心神,力图抓住蛛丝马迹看出端倪,一遍遍心算,像是经过漫长等待,最后他大汗淋漓,大脑一片空白。
荒唐,太荒唐了!
上一次两人见面,那是几千年之前的事情啊!
哪怕吴佩弦被阴阳家大修士看中,哪怕要被杀的人是世俗王朝的太子,哪怕有姚眺谢观照这种武评宗师,哪怕天下第三和天下第四同时出现,哪怕这是人间的大事,但也绝不应该把这两个人招来才对!
为何?
因为这两位,一个是佛家祖师,一个是道家祖师,几千年的沧海桑田和生灵涂炭都见过了,几千年来一直站在比三座天下更高的地方俯瞰苍生,观尽冷暖,从不言语,但今天,就此时此刻,竟就在眼前!
就好比什么,就好比小蚂蚁搬石头的事情,把皇帝给请来了!
所以说只有两个字才能形容,
荒唐!!!
莲花冠道人深吸一口气,逐渐平稳道心,悄悄退到一旁。他心知肚明,如果一会二人真的打起来,那可就不是日月山河失色那么简单了。活了几千年的存在,就如那亘古不变的璀璨星空,三座天下哪怕是证道飞升的仙人,都无法触摸的到。如果一旦真的出手,别说一洲陆沉,便是半座大靖王朝都得灰飞烟灭!
邋遢老人钻进那副头戴莲花冠的躯壳,便是一双灰白眼眸,还下意识抓抓身子挠痒,抬头看向眼前之人,微笑道:“得有多久不见了,几千年?”
俨然佛祖气象的老住持微微一笑,“算而今三千载有余。”
道家祖师点点头,神色感慨:“这么快三千年过去了啊,昔日之景还历历在目,沧海成桑田,好像不过一转眼的事情。”
“到底打不打?”
佛祖踏前一步,身后六道法相依旧高高屹立,只是全然没有先前的恢弘气势,像是六个低声敛气的侍从。
“莲花冠道人”摇摇头,望向天幕,好像是在向谁询问,“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佛祖摇头道:“君子动口不动手,那是他的话,你又不用听。”
“贫道这次就听一回。”
道祖席地而坐,又回头看了眼只剩魂魄的莲花冠道人,“刚才送你的那部分功德,修满百年大道后给为师还回来。”
莲花冠道人犹豫一下,刚要开口说话,道祖抢先道:“知道你想问什么,没用的,莲花洞天是万年前衍生的福禄,除非神道的补天娘娘在世,否则无补救之法。为师最多能做的,就是在洞天倾覆之时帮你抵消一部分因果,至于数十万修士该何去何从,这是你要解决的事情。”
道祖面向远方,笑道:“赶早不如赶巧,不如坐下来好好看看热闹。”
说着,在他身边出现金色蒲团,佛祖双腿盘坐其上,将禅杖横放双膝上。高高屹立天地间的六道法相消散为点点金光,蕴含圣人气象,作为气运滋养梵柯山福地。
“你说谁能赢?”道祖笑问道。
“想必你我心里已有答案。”佛祖回答道。
仅有魂魄的莲花冠道人也将目光放到极远处。
刚才那刀光直下所带来的天地异象,估计连霜花城的人都能察觉到。虽然连吴佩弦一根汗毛都没有伤到,但把那位阴阳家大修士赠予的底牌给打出来了,倒也中规中矩。
接下来的二人,就可真是生死厮杀了。
天地间有无形清风吹拂,吴佩弦两鬓发丝飞扬,他双手拄剑,微笑道:“刀意养的不错,怒气十足。”
“滚你娘的!”
瑰流双目猩红,不再苦苦压抑心中戾气的他,早就陷入一种癫狂状态。他单手握住名刀渌水,身形骤然前掠,白衣飘摇,仿佛神仙之姿。
一刀砍在古剑扶乩上,以二人为中心,层层劲力扩散,大地撕裂出现褶皱。
二人同时后退一步,换上一口纯粹气息,再搏一招,刹那间大地骤然爆开,漫天黄沙飞卷,两道身影顿时被吞没。
道祖笑道:“蜉蝣撼大树。”
佛祖嗤之以鼻,“可笑不自量。”
莲花冠道人竖起耳朵听着,对于这两位祖师的盖棺定论感到惊疑,难道太子这么快就败了?
他瞪大眼睛,试图透过黄沙滚滚看见某一幕。
忽然,他不自觉张大嘴巴。
这才刚开始,就这样去打?!
黄沙莽莽的大地上,一袭白衣,五指如钩,捏住吴佩弦的脑袋,胸口却被古剑扶乩彻底贯彻,前胸后背,皆有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
瑰流咧嘴一笑,牙齿猩红,“比起背王姒之尸体登山,比起亲眼看着陈鹭瑶魂飞魄散,这还是一点也不疼啊。”
掐住吴佩弦的五指猛然用力,竟直接深嵌入血肉里!瑰流右臂猛抬,直接撕扯掉一块巨大血肉!
吴佩弦顿时满脸鲜血。
何等惨不忍睹的互换一招。
只因为二人的强烈杀心!
瑰流一脚猛踢,吴佩弦翻掌打出,两道身影全都踉踉跄跄后退两步,然后瑰流只换上半口纯粹真气,就是要抢占先机,五指并拢作拳,朝吴佩弦脑袋狠狠砸去。
每天清晨上山练拳,始终拳意圆转,如涓涓细流,就是为了求得这一刹那,我拳一出,訇然中开。
那一拳实打实砸在了吴佩弦的脑袋上,劲力之大,在他身后穿透百丈之远,地面撕开一条巨大豁口。但吴佩弦只是摇晃一下,换上一口纯粹真气的他,反手一掌将瑰流打退数十丈之远。
莲花冠道人面色惊疑,方才那一拳,吴佩弦明明应该死了才对。
佛祖笑呵呵道:“舍弃半口真气夺取先出手的机会,给与致命一击,真是好手段。相比之下,吴佩弦作为读书人,明显没有这太子精通厮杀之法。”
道祖又挠挠身子,说道:“有什么用?明面上是两个人的生死厮杀,实际上那个阴阳家的小崽子不还是出手了。你也看到了,刚才那一拳明明已经将吴佩弦的魂魄打出躯壳,甚至已经打散,风一吹就没了。但是下一秒就又凝聚为神,重新归窍。这借尸还魂,还真是那个老东西的得意手法。”
瑰流换上一口真气,抬起颤抖手臂擦去脸上血污,这一刻不知为何内心平静。
这个男人不去想刚才那一拳为何没能杀死吴佩弦,只是想到了她,想到如果不能替她报仇,那么哪怕下到黄泉,也没有脸和她相见。
“口口声声说为万世开太平,到最后你都不肯放过一个无辜女子。”
用力拔出那把仅仅偏离心口半寸的扶乩剑尖,任凭霸道剑气在体内肆虐冲撞,瑰流双手交叠腹部,缓缓闭上眼,呼出一口口纯粹的紫金气息。
天地间有一抹璀璨金光划过,然后一柄不似人间之物的雪白长剑,高悬瑰流身前。
天下杀力最大之剑,诛仙。
曾有人用它剑斩酆都鬼神,曾有人用它诛杀天上仙人,曾有人用它剑开天幕强行飞升仙人,似乎皆是大风流。但无论哪任剑主,从来没有和它产生过共鸣,真正能够与它心意想通出剑。
可此时此刻,这柄雪白长剑微微颤鸣,似是感受到了那人的巨大悲伤。
心魔在此刻忽然大肆乱作,在他眼前,出现了一个眼睛哭红的女子,在即将魂飞魄散的那刻,她一遍一遍哭诉道:“我不想走,我不想走。”
瑰流紧闭双眼,蓦然满面泪水。
心底只有一句轻声呢喃,一模一样的话语,说给她听。
“陈鹭瑶,替我看看这一剑。”
一剑终于递出,天地间除了刺眼的雪白剑光,便再也看不到什么。诛仙哀鸣不止似是有怨,洞穿那个即将魂飞魄散的女子之后,骤然杀力暴涨,甚至比当初绿带城斩天上仙人时还要高出一大截。
而那个满头白发的男人,一手捂住血流不止的胸口,视线模糊,声音哽咽,
“下辈子不要喜欢我了,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