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瀑”直坠人间,浩浩荡荡的雪白剑气眼看就要将蒲芥子的身影吞没。莲花冠道人却突然睁大了眼睛,饶是连他这位活了几百岁的洞天之主都第一次看见这么匪夷所思的场面。
这可是九境大修士的倾力一击啊,就这么凝滞不动了?
张济淇脸色铁青,猛地抬头望向天空,发觉出了藏匿在天外的那道气息。
莲花冠道人后知后觉,瞳孔猛缩,不是说一旦跻身诸子圣人行列就不能随意插手人间之事,否则就会遭受天谴吗?就连三教祖师都不敢在人间轻易露面,他怎么敢来的?
女子帝师后退一步,拔剑出鞘。
几乎是同时,蒲芥子头顶的“天瀑”砰然炸碎,一道道本该疯狂逃窜的剑气被拘押在这片天地,莲花冠道人顿时七窍流血,头上那顶莲花冠开始出现裂纹。
最惨的状况就是,没斩掉蒲芥子的分身,他却跌回七境了。
清风拂过,庭院林色忽然变白,深草结霜。
一个面容清瘦的中年男人,双手背后,从凭空陡生的波澜里缓缓走出,站在蒲芥子和清算人的中间。
阴阳家之祖,本名邹衍,称教立祖之后世人尊之为“邹子”。千百年来,历朝历代的皇室大堪舆者皆出自阴阳家。就连大靖王朝当今那位国师,早年都曾拜入阴阳家潜行修炼“望气之术”。
是十境,还是十一境?
莲花冠道人给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能知道眼前这个老怪物的真正境界的,估计也只有三教祖师了。
盯住那张笑容和煦的脸庞,女子帝师淡然道:“斩掉一道分身而已,又不是真的杀了他。”
邹衍摇摇头,“不光是分身,我这位徒弟跻身九境之上的大道也会被一并斩断。”
女子帝师沉默一会儿,摩挲剑柄,问出一个相当值得回味的问题。
“你会跌境吗?”
莲花冠道人还没反应过来其中含义,女子帝师已经继续说道:“当然,不管你会不会跌境,如果你执意要拦我,我不介意一剑斩去两道分身。”
邹衍笑了笑,“受限于天地规矩,我虽然只能分身至此,却还是九境大圆满的修士,确定能一斩共斩两位九境?”
“试试?”
她双手拄剑,高高挽起结成发髻的青丝突然变的雪白。
脚下缓缓浮现一个巨大的方形,头顶更是出现一个圆形。
天为圆,方为地,方圆即是天地,天地即为寰宇。
方才女子帝师说出那句“试试”后,邹衍的眼神里明显闪过一丝忌惮。按理来说,一个九境大圆满的修士,不应如此才对。
但是别忘了眼前这位女子的身份,她不仅是大奉的帝师,更是这一百年来的人间杀手,让仙家和世俗都谈之色变的“清算人”。
先前大奉皇帝和瑰流讨论“清算人”时,都不清楚这个身份的来历。但是莲花冠道人知道,而且是整座仙家世界中极少数知道“清算人”秘密的人。
这个秘密,是百年前上一任“清算人”陨落的时候,道祖亲自讲与他的。
“清算人”,不来自世俗的旨意或仙家的奉赦,而是天地不仁的一种“人间体现”。
这也就是说,“清算人”是被天地选中的,替天行道,替地行事。
故而道祖用一句不太恰当的话来评价,“清算人便是命运。”
别说邹子跻身了诸子百家之列,已经不算“人间之人”,若是以真身现世,就会遭受天谴。难道她张济淇拖拽下来的“天瀑”就是人间之物了?
天外之物,被拖拽人间,可为何她没有遭遇天谴?
这便是“清算人”的可怕之处,作为天地的代表,能够随意动用天地规矩,又不会“逾矩”。
面对这么一个“命运”,邹子能不忌惮?
尤其是此时此刻,她脚踩方,头顶圆,已经彻底成为了天地的化身。
只是即便如此,真的会动手吗?
以莲花冠道人的棋力,根本给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邹子似乎已经察觉到了她的杀意,微微皱眉道:“就不能心平气和的谈谈?”
女子帝师扯了扯嘴角,瞬间拉扯九道天雷滚滚砸下。天地骤然昏暗,整座大奉王朝都能听见震耳欲聋的雷鸣声。
三道天雷可杀中三境,六道天雷可杀大修士,八道天雷可杀八境大圆满或九境初期。至于这一共九道天雷,因为从来没有出现过,所以谁都不知道威力如何。
“蛮娘们!”
邹子怒骂一声,直接祭出五行之阵。
五行之属,是自然之序,同样也是天地之意,只是天地一怒,金可照灼,水可涝灾,木可疯长,火可焚毁,土可大旱,则人间苦不堪。
那勃然大怒而引下天雷,又当如何?
九道天雷,层层叠加,威势百倍又百倍,再百倍。邹衍整个人已经被天地规矩压的直不起腰,苦苦支撑,却无济于事,阴阳家最为推崇的“五行之法”已是强弩之末。
圣人者,一言一语就如那朝廷法令,故而称为“口含天宪”。只是“天宪”是从哪里来的?
譬如这句“去死”,便是清算人讲出来的。
莲花冠道人瞪大眼睛,因为女子帝师已经将深深插在地上的剑拔了出来。
她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就如以万物为刍狗的不仁天地。
“我这一剑,不问你能不能扛过天雷。”
剑柄和剑尖,分别抵住了方圆,女子帝师缓缓持剑胸前,积攒天地规矩之势。
如果不跑一定会被连带着斩死!
莲花冠道人紧紧抓住瑰流的肩膀,拽了几下发现纹丝不动,,这才发现瑰流早就陷入了一种闭目冥想的姿态。
“娘的,要来不及了!”
莲花冠道人边骂变咬破手指,凭空书写道家名篇《逍遥游》,想要把这个置身春秋大梦的男人送走。
随着赦令的完成,莲花冠道人双指一点,透过缓缓浮动的《逍遥游》名篇,指在瑰流眉心。
清楚可见瑰流眼皮眨动,似乎竭力想要醒来。
“他娘的,什么情况!”
这次是真的来不及了。
清算人,已然出剑!
耳边是杂啸的剑气声,莲花冠道人来不及犹豫,咬牙摘下那顶莲花冠,将其放在瑰流的头顶。
至于自己呢,只是祭出一道法阵,但在呼啸四散的剑气中显得弱不禁风。
瑰流,贫道可对你仁义尽致了!如果你活下来了,千万要记得庇护陆沉大地后的数十万修士!
逍遥且不逍遥,活着无甚意思,死也无憾!
莲花冠道人拼尽全力喊出这一句遗言。
只是突然,他感觉肩膀被人轻轻触了一下。
“别碰贫道。”
“谁啊,烦不烦,都告诉你了别碰贫道!”
感受到头顶的坠下的轻盈,他僵直原地。
然后就看见一个七窍流血的男人,手持诛仙剑,一剑破开阵法,缓缓走出。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得以从白骨菩萨的道场逃脱。
没有人知道他与那位神道共主可否有过久别重逢后的交谈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非但不躲避保命,反而执意上前,要替最大的仇人,蒲芥子和邹衍拦下这一剑。
可他的的确确这么做了,一人一剑,护在了邹衍身前。
莲花冠道人大怒咆哮:“你疯了?!那可是超越九境的一剑,春官玉牌保不住你!”
“我知道。”瑰流淡然道,双手抱剑胸前,缓缓闭上眼睛。
天幕某处,有个清冷绝美的女子往南瞥了一眼,轻声道:“我在。”
一道道粗壮如山岳的煞气,不知长几万里。疯狂窜动,横跨版图,从大靖王朝一直贯穿道大奉王朝,于某处汇聚。
于是瑰流再次睁开眼的时候,霸道煞气缠绕满身,甚至周身的空气都被微微扭曲。
雪白的诛仙剑,被煞气攀满,漆黑如墨,被他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九道天雷砰然炸碎的同时,女子帝师那蕴含天地规矩的一剑终于来至。
瑰流用尽浑身力气,向前劈出诛仙剑。
漆黑的煞气和雪白的剑气仿佛两次大潮,狠狠碰撞在一起,势必引发惊天骇浪。
两位九境之上的倾力一击,别说一座城,就连大奉正统管辖的八州二十四城,至少得有大半被夷为平地!
女子帝师不在乎数万人的性命,可他瑰流为什么也不在乎?为什么执意要针锋相对?
一个惊天大秘密,三教祖师隐瞒许久,阴阳家又说不得,而白骨菩萨说出了口。
末法时代,神性凋敝,人性充盈,那便是你带回她的唯一机会。
到底是极力挽天之将倾,将“像法”重新带回“正法”时代,人间大太平,还是极力促成末法时代,诸子百家的学问皆凋敝,修士和武人道路皆堵塞,不再追求天道,人性真正变得纯粹,趁着神道再次凋敝,然后找回她?
到底该怎么选,很难第一时间就给出选择。
但至少,他知道眼下,邹子和蒲芥子这两个能够促成末法时代的阴阳家巨擘绝对不能轻易被斩去!
所以这一剑,哪怕会造成无数人的无辜伤亡,他虽有愧,却无悔。
仍站在人间天幕处的清冷女子准备出手,庇护这八州二十四城,猛地抬头看去,冷笑道:“狗拿耗子假慈悲!”
此时此刻,明明不是黄昏,大奉所辖的八州二十四城却被一种祥和的光辉笼罩。
甚至每个百姓都被一层淡淡光辉笼罩。
短暂的沉寂之后,一股大风骤然穿过八州二十四城的大街小巷。
儿童手上的纸鸢被吹走了,大家闺秀的手绢被吹跑了,平静的池水被吹得满是皱纹,厚厚的书本被吹得翻页作响。
这天下午,大风一直不止,檐下的风铃响个不停。
是个和煦的午后,谁也不知道,死亡就和他们擦肩而过。
天外天的神道遗址,女子缓缓摊开双手,分别有一缕雪白剑气和一缕黑色煞气。
她心念微动,身侧一左一右就出现了两个缥缈不定的剑侍。
两个九境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