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万里来到大奉王朝辅弼那位叛军皇帝的阴阳家邹子首徒,就这么两个人按住左右肩膀,动弹不得。
“京房确实不行,但你蒲芥子也不见得有多厉害嘛。”
莲花冠道人用力捏住他的肩膀,“对啊,我记得我还没拜入道门之前,你好像是云雾洞天的主人,按照辈分来讲,我还得叫你一声师伯呢。”
“那师伯啊师伯,你说你,堂堂邹子首徒,妥妥的阴阳家巨擘,却对一个年纪轻轻的春官动手,这未免也忒以大欺小了。何况,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蒲芥子刚要说话,莲花冠道人猛地一个耳光扇去,打得他当场嘴角流血。
看见他脸部肌肉还在微微抽动,瑰流都觉得隐隐作痛。
莲花冠道人手掌通红,抖了抖袖子,面无表情道:“让你说话了?”
“杀我春官,叛出师门,这是私事。辅弼大奉叛军,想要蚕食正统皇室,这是公事。百年难得的见面,正好一并了结。”
女子帝师松开按住肩膀的手,仰头望天,冷笑道:“呦,又有个不怕死的呢。”
蒲芥子闻言,猛地抬头,顿时慌了神,怒斥道:“京房,速速离去!”
“晚了。”
女子帝师眯起眼睛,刚要拔剑出鞘,却被莲花冠道人伸手阻止。
“一个八境修士,还不配让帝师出剑。”
莲花冠道人的话语落下,天地间忽然屹立一道巍峨法相,光是那顶夺目灼眼的莲花冠,就高大如山岳。雪白的道袍,仿佛江水直泻。清风吹拂,更是猎猎作响,于是整座大奉王朝境内都响起懂隆隆不绝的雷鸣声。
京房瞬间如临大敌,不是说这位莲花洞天之主只是八境初期吗?这足与九境大修士媲美的万丈法相是怎么回事?
女子帝师双手抱剑,淡然道:“蒲芥子,你自认天资冠绝天下,能够排进前三甲,百岁大修士唾手可得。所以为了成为有史以来最快跻身九境的修士,你甚至不惜自毁大道,投靠捷径。如果我告诉你,就光这座院子里,除去我,你的后辈,和他那个春官,无需百年就跻身了大修士。而且百年后,很有可能成就九境,而且是大道直通天际的那种,你会作何感想?”
老人嗤笑道:“五尘能够迅速跻身九境,我倒是相信。但是这位太子,已经积攒了太多祸根。想杀他的幕后大佬比比皆是,我不妨告诉你,一旦他跻身大修士境,就必然会引来杀身之祸,而不管是你还是那位皇后娘娘,都保不住他。”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张济淇神色淡然,缓缓拔剑出鞘,“真是可惜了,只能斩你蒲芥子一道分身。”
眼前这个老人不是本体,只是一道分身?瑰流有些愕然,这个阴阳家首徒仅是一道分身就能把七品的傀儡打退,难道是八品大圆满的大修士?
但是接下来张济淇的一句话,就让瑰流感到震撼不已,就好像脑海里原本构建好的世界瞬间崩塌破碎。
“蒲芥子,其实我很好奇,斩你一道分身,会不会让你跌回八境?”
老人抽了抽嘴角,没有言语。
瑰流终于坐不住了,发问道:“赵秉聂不是几百年来第一个跻身九境的大修士?”
女子帝师没有理睬他,右手握剑,准备将这位被禁制拘押住的阴阳家首徒就地正法。
瑰流猛地抬头看去,只见女子帝师头顶的天空缓缓出现一道漆黑旋涡。旋涡的中心有一粒芥子光点骤然爆闪,然后原本铺天盖地的剑气,从中滚滚奔泻,犹如天瀑!
女子帝师此时缓缓开口,回答瑰流的问题:“近千年来,最快跻身九境大修士的是我,然后是蒲芥子,再然后是赵怀玉,最后是赵秉聂。我这位小师弟,破境速度不如何,却是不借助外物,完全凭靠自己跻身的九境。须知千年以来,纯粹的九境修士,只有他一人而已。所以你刚才的说法,大体上没有什么错误,只是不太准确。”
白发老人接过话茬,讥讽道:“好一个‘天’嫉英才!”
“给我闭嘴!”
女子帝师勃然大怒,拖拽天瀑飞流直下,誓要把这位邹子首徒的分身给彻底斩杀。
瑰流连忙携着白发傀儡退出禁制,春官法袍显出,周身几丈之内有纯粹道气庇护。
九境大修士硬拽下来的“天瀑”,甚至比那一剑展开十六州的传说还要震撼,因为那是记载于古书上的传说。但此时此刻,“天瀑”就在眼前。瑰流毫不怀疑,如果这道天瀑落在沙场上,瞬间就会有上万人毙命,更多人伤残。
天上,莲花冠道人一记道法将京房击退后,瞬间掠回至瑰流面前。
然后神色严肃的他,手指轻叩莲花冠,将女子帝师和蒲芥子隔绝在一座小天地里。
开玩笑呢,这“天瀑”要真是砸下来,不得把整座沂城都夷为平地?赵秉聂死了,又不是他蒲芥子杀的,你张济淇未免也太意气用事了些!
瑰流甚至听到了身前莲花冠道人的骂娘话,“他娘的,给你擦屁股,要老子跌境。”
天地间突然响起袅袅梵音,紧接着洪钟大吕猛起,轻轻重重轻轻,如听仙乐耳暂明,仿佛置身佛教的祈福法会,
瑰流一阵恍惚,久久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已经盘腿坐下。
面前,是一位低头禅坐的老僧。
瑰流刚想开口说话,老僧轻念一声“阿弥陀佛”,然后缓缓抬起头。
瑰流看清了他的面容,瞬间感到毛骨悚然,这个老僧竟然是个瞎子,空空的双眼像极了漆黑不见底的深渊。
“施主不妨站起来走走?”
老僧率先起身,双手合十,微微鞠躬。
瑰流犹豫一下,站起身,问道:“这是哪?你把我弄这里来的?”
“这是一座远离人间的高山。施主既被仙乐引渡而来,便是有缘人。前方有座寺庙,菩萨已经候您多时。”
老僧转身引路,已经走出去几步,瑰流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僧人疑惑转头,“施主为何不行?”
瑰流不说话,诛仙剑凭空出现,握在手中。
真把我当傻子骗呢?我要真是有缘人,你早不引渡晚不引渡,非要赶在剿杀蒲芥子的时候引渡我?
“我要回去,给我斩开这片天地!”
话音落下,瑰流手中的诛仙剑消失不见,顿时充满浩浩荡荡的威压。一抹细小的金线划过,天地却安然无恙。
老僧慈祥笑道:“施主已经沾染鲜血,容易招来灾祸,处世时的确要如履薄冰,不过在这片菩萨净土,大可以放下戒心,接受洗沧浪之水的洗濯。”
瑰流惊疑不定,眼前这个世界难道是真的?
老僧摊出一只手,“即便是假的,试着走几步又何妨?大不了退回去便是。”
瑰流向前迈出一步,安然无恙。
但是让他真正放下戒备心的,是自己作为春官所具有的眼眸神通,能够看穿任何虚妄幻境。
瑰流说道:“你可以领路了。”
老僧笑了笑,“一会儿施主看见任何业障,无需躲避,只管大胆迎去。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关,方能见真菩萨。”
瑰流点点头,波澜不惊,轻声道:“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老僧低唱一声阿弥陀佛,猛然迈出一大步。
瑰流紧跟迈出一步,刹那间眼前景色剧变。
被风吹皱起的池水旁,有女子端庄贤坐,她不知为何竟是龙袍加身,皇帝装束。
瑰流看她的时候,她恰好款款转身,那一双秋水明眸静静将他抬望。
瑰流不解其意,紧随老僧跨出第二步。
场景再度剧变。这一次,瑰流置身一座院子,遍地都是尸体残骸。一个身穿鲜红大袍的男人随意坐在一副尸体上悠哉挥扇,另一只手上捧住一个怒目圆瞪的头颅。
瑰流认出了这个死不瞑目的男人,是白衣拳仙姚眺。
即便有所触动,但想起那位老僧方才的告诫,瑰流闭上眼睛,脚踩头颅,身子直直穿过鲜红大袍的男人。
这一次,瑰流睁开眼睛,看见了自己熟悉的场景。
是古典古香的太子东宫,大多安逸享乐,荒淫无度的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
此时阳光明媚,珠帘被微风吹动,声音清脆悦耳。
安安静静的,突然响起一道娇俏笑声,瑰流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是桃枝的声音。
循着声音找过去,瑰流一下子就顿在了原地,脸上破天荒有些腼腆神色。
宽松睡袍遮身,还没系扣,男人白皙的上身一览无余。
他斜躺床榻,眯眼享受背后金栀的捶打,秋励的喂枣,轻雪的捶腿,以及怀里软糯香甜的桃枝。
眼前这尊忘忧天人,不就是自己吗?
可自己何曾这么荒淫过,完全不记得了。
这也是瑰流唯一能够理解的画面。
如果真的想让这几个丫鬟过上好日子,就不应该和她们接触太近,更不应该让她们都喜欢上自己。如果只把她们当做寻常的丫鬟,就不会给她们带来困苦和灾厄。
四个女人心甘情愿伺候一个男人,需要何等的深情,所以也就有了后来的霜花城围杀之局,梵柯山战役的折损寿命等等。
四个人的不幸全都是因为瑰流一个人,也正因如此,罪孽太深,业障太重,严重阻碍修成正果,于是就出现了此画面。
一道声音如同警钟在瑰流心里敲响,“施主莫要沉沦,且向前行。”
“想你们了。”
瑰流轻声呢喃,从她们中间穿行而过。
场景如裂帛般撕裂,瞬间金光大绽,刺眼至极。
老僧消失不见了。
光芒实在太过刺眼,瑰流抬起手臂挡住眼睛,突然心里咯噔一下。
是那般熟悉的神性。
终于来了。
原来瑰流早就想到了她会出现。
缓缓放下挡住眼睛的手臂,是一张泪水模糊的脸。
尊贵为神道共主的女子,一双鲜红眼眸,似泉眼幽幽,与他遥遥对视,不言不语。
瑰流怔怔看向她,后知后觉,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是阴阳家的秘法?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是那位白骨菩萨的道场?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是陷阱?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可我,只想见见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