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惹月用清水洗净了老乞婆的脸和身体,替她穿上干净的灰布衣裳;用梳子将她头上稀疏的白发挽起来;替她剪短弯曲、开裂,布满了泥垢的指甲,将她苍老、开裂的双手浸入温水中。
戈舒夜顺着苏惹月柔荑一般的双手重新认识了自己衰老的身躯,皮肤像多余的麻布袋一般层层垂下,布满了泥垢、老年斑、淤青与赘生物,手上的皮肤松得可以高高拉起,正让她想起佛陀说释提桓因临死之时,衣裳垢腻、头顶花萎、身体秽臭、腋下汗出、坐卧不安。
在青春美丽的苏惹月面前她感到自惭形秽,突然意识到,当被冥冥抛弃之时,原本高高在上脱离尘世、自认为高人一等的翔士们,陨落如尘泥——而这不过是众生所必经之路。
众生在冥冥面前,是多么短暂而脆弱啊;当青春的花儿枯萎,陨落的腐枝烂叶匍匐在地上艰难挣扎求生之时,冥冥,难道你就不给他们同等的偏爱了吗?
她想要在水盆前捂住自己的脸,但残忍的现实怎么能是用双手就捂得住的呢?
药师将真正的秘密隐藏在水之中,也包含在这水镜的倒影之中吗?
她双手合十,诚心诚意地向苏惹月道谢。“不知道婆婆娘家姓什么?”老妪蘸水在台子上写了个字。“原来是孙婆婆。”
“啊——放开我!”突然传来阿岩的呼救声。天海豊众人闻讯赶上去,只见一个穿着颜色衣裳的秃头矮个贵公子似的人物硬拉住了阿岩,孙婆婆跑上前去,想要把阿岩从这群强盗的手中抢回来,那贵公子的随从竟然举起刀,朝她们头上劈去!孙婆婆用手去挡刀,登时血流如注。(戈舒夜下意识以为自己还是钢铁之躯,用寒玉华爪挡刀不敌)
沉星冲上前去,挺剑护在二人身前,阿岩赶紧解下腰带最外圈的麻绳装饰为孙婆婆止血。惹月将他认了出来:“茶茶丸!你还没死?!”
“啊,美貌的巫女,咱们又见面了!本公方说过,若有再起之日,要娶你做侧室,如今我在武田家的范围内过得富贵日子,你考虑得如何了?”
“你放开那个姑娘!”
“哼,给我堀越公方生个孩子,是她的荣幸!来人,把她的父亲抓过来,写下卖身契,将他的女儿卖给我!”只见呼啦啦从市集、林中冲出来几十个人,拎着阿岩的父亲像捉猪一般丢在地上,是武田忍众!
“糟了,咱们不能和当地势力起冲突!沈公公会袖手旁观的,这可怎么办!”玄清尘急的直跺脚。惹月偷偷将手中令牌塞给马四爷:“他们人多势众,我尽量拖一会儿,去找周侯爷搬救兵,就说我们被武田围了。”
阿岩的父亲年纪四十上下,只是看上去十分憔悴潦倒,脸干瘦尖细,仿佛喝醉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道:“你们这群蛮夷,我九条鹰司可是天皇遣明使,是跟随过宝船取过满剌卡的人,你们这群关东乡下武士也敢冒犯我?”他说话咬文嚼字,竟是京都公家口音。
周围人都窃窃私语,说:“这人疯了,总说自己是贵族之后,还有一大笔财宝在海上翻了,都揭不开锅了,天天吹牛。”
茶茶丸道:“喂,你女儿已经卖给我了,这里画押!”不想到这个自称九条鹰司的潦倒男子竟然识字,他把卖身契凑在眼前看了一遍,撕碎了丢到地上:“我九条家的女儿都是给天皇当御内人的,你这种乡村武士,妄想!”茶茶丸抬刀就要砍人,顾沉星提剑一格,刀剑相交迸发出火花。
但戈舒夜却发现了异常,顾沉星武功高强修为深厚,怎么会手一直在抖呢?惹月也随之发现了。“剑羽、清尘道长,顾大少是不是受伤了?”“没有啊?”剑羽疑惑地道,“他身上衣服都没有灰尘……”玄清尘修为足够,突然拉开顾沉星的袖子——上面赫然鲜血淋漓,大片的烧伤!
“沉星!”苏惹月惊叫出来,“这是怎么了?”“是那个狐狸精的妖法!哥舒姑娘被狐狸精的迷阵烧在里面的时候,沉星想把她拉出来!”
此时只见茶茶丸一刀将顾沉星的剑打落地上:“你们今天就是死期!”
千钧一发之时,孙婆婆突然用血在衣服上画了个狐狸,又指了指茶茶丸,然后在自己脖子上抹了几下。
“慢着!足利茶茶丸,你若是敢对我们动手,我就告诉伊势新九郎你在此处!”惹月突然领悟。
茶茶丸的脸上飘过一丝云翳:“哦,是吗?可是本公方听说,伊势老贼正在打大森氏的小田原城,你即使知道本公方的足迹,又如何瞬息之间告诉那老头呢?窃国大盗可顾不上本公方了,再说,有武田忍众……”
“放开他们!”周敏静带领水师火枪队及时赶来,火绳枪一排展开,摆开阵势。
“你们反了,你们是要和本公方开战吗?”
“不可与当地势力发生冲突!”沈自丹快步带领暗卫快步上前,他的眼中闪烁着未名的光,“周大人,把你的人撤回来!”惹月内心大惊,噩梦之森给了她读取他人内心意图的能力,他是——想让沉星死!
“为什么?为什么沈大人你突然这么恨他?”苏惹月内心呼喊。沈自丹竟然双手抱胸,剑在腰间,完全不插手!
怎么办?!难道真的?苏惹月抬起头,仿佛给自己力量似的,孙婆婆再次指了指狐狸的图案。
“噩梦之森!通信!”苏惹月打开了噩梦之森!玉藻前的图像出现在意识流中。
“哦,魂之使。”“玉藻前,我和你交换条件!”“说来听听。”“你的仆从,伊势新九郎,不是很想得到足利茶茶丸的人头吗?”玉藻前的瞳孔像狐狸一样放大:“在哪儿?!!!”
“你发誓,对着惊地藏发誓!我要用他的头,交换你保护我们平安离开日本海域!”
“好……在哪儿!!!!”随着苏惹月在思想中描述了自己的位置,地面上突然出现九个粉色光焰的五星连珠阵!仿佛是一阵樱花瓣的雨将地面突然覆盖!
玉藻前带着鬼法八人众突然从九个五星连珠阵中显现,她的手臂像可以伸缩似的,直接拉长,伸出来扼住了茶茶丸的脖子!“啊啊啊啊——”足利茶茶丸在半空发出惨叫。
芦屋道忠五横四纵的九字纹阵登时将武田忍众一个个包围!武田忍众们不甘示弱,井然有序地撤退,苦无、流星锤和闪光炮噼啪招呼而来,鱼市上的人们四散逃窜起来。从大路上传来泼喇喇的马蹄声——伊势新九郎竟然带着追兵前来了!
伊势新九郎在枪林箭雨中竟然丝毫不乱,他展开一面锦缎,高声对着武田家的忍众道:“我奉义澄将军大人(清晃)之命,来取这个弑母杀弟、没有人伦的茶茶丸的性命!
将军大人的印信在此,谁敢帮助这个叛逆?武田家,你们退下!”
(当今的将军义澄就是茶茶丸同父异母的幼弟清晃,茶茶丸为了争夺堀越公方的地位,杀死了继母圆满院和弟弟润童子,而幼弟清晃却因为被寺院保护活了下来。上一任足利将军义澄又被细川政元和富子所废,天海豊一行刚到达堺町之时,京都发生的变故就是细川政元的政变。而清晃却因为由足利家的血脉,被扶上了将军之位,相当于是被细川氏成功扶立的傀儡。义澄虽然没有实权,却特别亲近信赖伊势新九郎,秘密要求伊势新九郎为母亲兄长报仇,伊势新九郎挟天子以令诸侯,拿着当今将军的命令扩张自己的地盘。)
“足利茶茶丸,你杀母弑弟,罔顾人伦。可知佛祖说因缘际会、因果循环,你为了区区堀越公方的一方诸侯的地位,容不下自己的弟弟;却不想,你的幼弟清晃却被命运授予征夷大将军的正统之位。这就是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吧!”
“我不服!圆满院那个毒舌妇人!是她鼓舌进馋,让我的父亲猜忌我!如果不杀了她,死的就是我了!
还有你,伊势老贼,你这个窃国大盗!你满口仁义道德,其实想要的不过是我堀越公方富庶的伊豆城而已,你才是国贼!”
伊势新九郎丝毫不气:“天下之位,有德者居之。你倒行逆施,杀母弑弟、迫害堀越忠于公方的老臣,众叛亲离,茶茶丸殿,我攻打伊豆之时放了你一命,如今你仍然不改荒淫暴虐,以致再次落在老夫手里,就是你的死期了——老夫不抓到你,无法向当今的将军大人交代!把他绑起来,我要将他送上京都,亲自献给将军大人!
武田家,你们还不罢手,是要当反叛将军的逆臣吗?”
武田家的忍众听闻此语,犹豫不决,不知道是否应该上前,伊势新九郎道:“放箭!”弓弦声响过,武田忍众退却了!
伊势家士兵打扫战场,伊势新九郎跳下马来,目中放出精光,竟然收起长刀,毫无武装地走上前来:“顾殿,咱们又见面了。却不知道这二位大人既然来到了我伊势新九郎的地盘,怎么不引见呢,叫我失礼于人啊。”
沈自丹上前做了个揖,道:“我们乃是大明客商,因遇到风暴,故在此补充给养,不会久留。未能见过伊势家督大人,是我们失礼了。”
伊势新九郎如鹰般精亮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沈自丹,知道对方不是商人,不愿暴露身份,但他并没有拆穿。他道:“阁下既是明人,我很喜欢孟子中的一句话,‘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不知阁下对此有什么见解。”
沈自丹道:“伊势家督大人的意思,剿灭茶茶丸是为了大义。”
伊势新九郎道:“不错,足利茶茶丸是自取灭亡。放眼当今四国九州之态,诸侯们倒行逆施,大名不拿底层武士当人,武士不拿农民当人;若是家督有两个儿子,必然会为了家督之位血亲相残,手下家臣分为两个阵营,国家长期陷入分裂战争;田地荒芜,白骨盈野。
我伊势家是有经略关东八国之志,但我伊势家更把‘大义’二字放在首位。坚守大义,对领地的町民施行仁政,知人善任,不抛弃任何一个臣下,勤俭孝悌治家,戒骄戒躁,让政权稳定,让领地慢慢发展,休养生息,才是有效的救世之举。
阁下是贵人,伊势家愿意结交善缘,绝不与阁下为难。阁下若有什么需要,伊势家愿意助一臂之力。只是,阁下既然带走了施家水寨,伊势家失去了海上力量,望与阁下结盟。日后,若伊势家有难,希望阁下能够鼎力相助!”
沈自丹被伊势新九郎的魄力打动,道:“好!看来有天使选择家督大人,也是知人之明。伊势家督果然有雄主之才,有仁主之心,在下祝愿大人心愿得偿!”
二人饮下结盟血酒,然后交换结盟信物。
沈自丹道:“既然如此,在下倒是有急需的东西——九条鹰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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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沉星看见玉藻前现身,双眼通红,怒要提剑杀死她。
玉藻前不为所动,沈自丹道:“天海豊,不得无礼!”
“是你,杀死了她!”
玉藻前化作北川殿的样子,根本不把顾沉星放在眼里,她伸出玉手,粉色的五星连珠阵轻易地拨开了顾沉星的剑尖。
“不,我没有杀她。永生者之间不能互相杀伤,否则违反三山条例,你们当中有人很清楚。”玉藻前笑笑,“如果说真有什么人害了她的话,也是你。”
顾沉星不解。
“如果不是你,她不会对燕三娘产生敌意,从而完全没发现燕三娘才是她需要保护的药师,进而导致她进入翔士永生的考验失败——呵,我只是作为一个天使,代替她的导师惩罚她罢了。
如果三年前,她离开陆地的最后一刻没有遇到你,没有**于你的话,白莲阵会完全地遮蔽她,她不至于会被罚得那么重。
而如果你没有牵涉其中,五星连珠阵的火也不会在你的身体上留下痕迹。是她,不,——是你们,违反了三山条例。”(flag)
顾沉星再也不能支持,吐血倒地。
卷入其中的众人面面相觑,天海豊众人更是如炸了一个雷,连稍微得知过一些信息的玄清尘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剑羽揪住玄清尘的衣领:“玄道长,你知道些什么吧?沉星和哥舒姑娘早就认识吗?”
“他只是说,他们三年前见过一面,提到了冷昭阳死讯的铜镜,我真的就只知道这么多!”
马四爷直拍脑门:“哎呦喂!哎呦喂!顾沉星你这个小子,你这个小子!你可让我怎么办啊!”
苏惹月绝望地跪倒在地上:“原来这三年来,沉星一直上穷碧落下黄泉在寻找的,不是冷判官——他一直在找她。呵,我竟然目盲心盲如此……”
周敏静晃了两下,倒退两步,自嘲地笑了起来:“淫人妻女者,妻女被人淫;我既不守节,又何望他人。”连破敌也惊得合不拢嘴:“戈大姐姐,她是要嫁给侯爷的呀,她怎么能!”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沈自丹薄薄的嘴唇微微抿了起来。(沈自丹get到了玉藻前说的三山条例,好的杀心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