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三娘,请把盗来的信物天妃归还与我吧,沈公公已经下令,只要完璧归赵,他会饶过金骏客栈的伙计,也会将客栈产业原物奉还的。这东西干系重大,不要再任性,把事情闹大了,这会让你身陷危险之中的。”
“顾沉星,你明知道我想听到的不是这些——什么沈公公,你们当他炙手可热,而在我燕照雪眼里,他只不过是个浑身臭气的阉人。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明知我对你一片真情厚意,你为什么就是躲着我?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在金骏客栈送我的罗帕?”燕三娘从怀中几乎贴身处掏出一片折叠好的香罗,那薄如蝉翼的罗纱展开,上面墨香莹然,竟然写着一首挥毫泼墨的诗歌:
冷客缦胡缨,燕姬照雪明。
刺探霜惹月,斥候夜沉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顾沉星拈起罗纱一角:“这是当年我们在金骏客栈合力杀贼,燕掌柜击鼓,我和冷昭阳舞剑,酒酣耳热、壮怀激烈之时我挥笔写下的。”
燕三娘道:“这些年,我一直随身带着,就是为了纪念我们当年的一段情!你夸我刀法如公孙大娘,舞姿如风旋柳絮,这些我都一一记在心中,难道你忘了吗?”
顾沉星迟疑道:“三娘,我珍惜我们的情谊。可是……”他想说,我对你并不是男女之情,可当着南乘风、金云翘的面儿直接说出来,那岂不是会让燕三娘难堪无比?
燕三娘上前一步,几乎扑入顾沉星怀中:“自从那次金骏客栈告别,已经分别五年,前两年你对我照顾备至,事事处处为我着想,在我金骏客栈患难只是赠送金银财帛,还让冷昭阳上门帮我摆平事端。
可三年前,你突然变了,变得冷淡,连买酒买茶、送钱照应也变得偷偷摸摸。既然你没忘,五年以来,我也刻骨铭心!我对你的情意从来没有改变过,为什么你迟迟不肯给我回应!”
顾沉星面色尴尬,尽力道:“三娘,大事为重、莫要任性了,请把天妃印信交还给顾某吧。”
“不,今天当着南大罗汉和金夫人的面,我燕三娘要你一句真心实意的实话。无论结果如何,今天你一定要说清楚,顾沉星,你对我燕照雪到底有几分真情?苏惹月和我,你到底会选谁?如果你不回答,或是有半句违心之言,我就将这天妃印信扔进茫茫大海,不管是什么太监、督军,厂公、权贵,哪怕是皇帝小儿,只要他们没办法将这茫茫的大海舀干,那他们这辈子都别想找到!”
顾沉星咬咬牙:“只要我说出真心的想法,无论答案是什么,你都交还天妃信物吗?”
燕照雪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可以发誓!”她伸出三根葱指,朝向天顶,“也请南大罗汉和金夫人做个见证,只要你给我一个明明白白的回答,我绝不纠缠!”
顾沉星痛心疾首,咬牙道:“好。我顾沉星之所以要照顾你燕照雪,是由于救命恩人、也是我的义兄,冷昭阳冷捕头——他倾心于你,却中道夭亡。我不能对不起他,出于恩义,也不会对你有非分之想……”
燕三娘将面前的酒碗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眼睛通红、声音破碎,酒浆洒落、酒碗碎裂:“你明知道我想听到的不是这个!冷捕头他是条汉子,可他和你我有什么关系?就因为他死了,所以让他永远地挡在我俩中间?——难道你对我避而不见,就是为了一个义字?!
难道你是为了冷昭阳,才必须避开我而选择了苏惹月?不、不、不!我不是在问你缘由、问你苦衷,我是在问你,你对我是什么感觉?——你有没有爱过我!?”燕三娘的眼睛亮起来,仿佛抓住了风中最后一丝希望、落水后的一根稻草,那遥不可及的愿望仿佛就要实现,那久久不肯回头的爱慕的意中人仿佛就要当面实现她长久以来的愿望,说出她期待的那句话!
顾沉星看了看她,突然自嘲地笑起来,他摇摇头,道:“三娘,当初在金骏客栈时,冷昭阳就说过,你我虽然看上去截然不同,内里却都是至情至性、浪漫到了极致之人。你同我,简直一模一样啊。
选择?——不,我根本就没有选择的权利,是爱情之神选择了我,然后她嘲弄我,紧接着就将我抛弃。我长久以来追逐着一个虚幻的背景,久久地盯着河水来处伊人的背影直到视线模糊,直到那幻影终究晨雾似的消散,让我以为我只不过是做了一场梦时,她却突然出现了。
可是她从不对我展现温情、也不对我表达思念。我炙热的情感就像倾倒在一堵冰冷的墙上,就像热烈的海浪一遍遍地敲打着礁石上女神冰冷的雕像,神女大理石的脸庞却没有任何表情。
她推开我,像是近了又远的海浪,像是无法触及的涟漪——她说,回到你的生活中去吧,去苏惹月身边吧。每个人都像重复呢喃的海浪,就连我的理智都试图将我推回原有的轨道——可只有我的手,还执着地攀援在女神雕塑的脚下,固执地不肯离去。也许某天一个浪就会将精疲力尽的我打落,我明知道这结局,可还是不甘心。
我如今看着你,就如同看着我自己。三娘,你醒醒吧,你只是将我看座那尊救命的神像,往上投射了自己所有青春的幻梦,那不是我。你爱的只是一个长久以来你自己幻想出的幻影罢了。”
燕三娘听到这里,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你没有爱过我,哪怕那么一点儿?”
顾沉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抬起低垂的眼睛,低头凝视着燕三娘的眼睛,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南乘风和金云翘责备的眼神中,虽然万般不忍,但他知道必须快刀斩乱麻了。他缓缓摇了摇头。
“好、好,我知道了!”燕三娘捂着嘴朝门外跑去,一路跑到霸山岛水寨外的栈桥上;顾沉星见她夺路狂奔,连忙追上去。
见沉星追来,她停下脚步,隔着长长的栈桥,扭头道:“既然你无意于我,还追来干什么?!”
顾沉星道:“三娘,你答应我的,天妃信物!”
燕三娘原本以为他是担心自己而来,没想到他竟是担心东西,不禁心中伤心、失意、怨恨酸楚之情五味交杂,但江湖儿女重视承诺,话已说出口,如何能够反悔?她伤心欲绝,从腰间解下装着从沈自丹那里盗来的天妃信物的荷包,朝顾沉星一掷。“给你!”
轰!突然一声爆炸,刺目的闪光映得众人皆睁不开眼,刺鼻的白色浓烟四溢。顾沉星掩住口鼻,却见一个身材高大的黑影从浓雾中跃出,拦腰截住荷包,消失在浓雾之中!
“不好!”顾沉星心道失算,霸山岛上竟有强敌埋伏。断肠剑奋力击出,却见浓烟闪过,剑刃入木三寸——却是扎在一截木桩上!“中计了!”
“替身之术!”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凭空出现,稳稳落到地上,正是从人偶突然化身做两米高的白鸦。“你如果在此,那…”顾沉星看到白鸦,立刻明白是戈舒夜跟随而来,她是什么时候、怎么跟来的?
却见闪光弹在水寨中四起,霎时一片混乱。水寨众人搞不清楚状况,都在四散奔逃,南乘风大声摇响警铃:“有人袭寨,防御!”
白鸦捡起地上碎落的苦无:“这种暗器,是忍众!我们和足利幕府、各大名都没有交集,只有施济孙曾向足利将军借兵——快去保护南乘风!”白鸦身上剑匣如同孔雀开屏般打开,箭镞如雨般向四周目标射击。烟雾之中,一块块木桩显形,通向大寨的道路被清开。“可天妃信物被他们夺走了!”顾沉星道。
“重要的不是沈自丹找到的那一半,而是是南乘风身上的那一半!”
燕三娘正在气头之上,猛然被忍众袭击,心中有气,抽出剔骨尖刀一阵刀光飞舞,杀出重围。“你们这群不知好歹的倭子,教你们尝尝姑奶奶刀口的滋味!”她击跑了几个喽啰,却见白雾中一个身长九尺的高壮汉子、虬髯血口,手中长达七尺的长卷大刀朝她搠来——是要将她砍作两段!
就在这危急时刻,顾沉星如同白鸟翻飞,用力将燕三娘拖出攻击范围!“沉星!”燕三娘慌乱中扑进顾沉星怀中,失恋的痛苦加上惊慌害怕、心有余悸,忍不住埋头在他胸口痛哭起来。
钉!火花四溅,长刀和白鸦的斩魄大刀对撞在一起!
“风魔忍者!你们风魔忍众应当不是效忠于足利幕府的吧?!”白鸦非常自信地认出了对手的路数,用日语喊话。“これは試練だ!(这是投名状)””誰からの?(来自于谁?)””上様の命令だ!(将军大人的命令)”“噓つき!(骗子)”“じゃあ、あなたが誰と思う?(那、你以为会是谁呢?)”“もしかしたら、あの施济孙?”“哼,这是那位大人和智孙大人的协定!”
水寨正堂,南乘风抽出宝剑将金云翘护在身后,却见浓雾之中人影翻飞,却看不清来者身影。突然,吹管暗器之声响起,南乘风一脚踢翻面前桌案,将桌子用作盾牌挡在自己和金云翘面前,上面砰砰砰地多了许多细小的吹管毒针。
暗器之声从四面八方吹来,南乘风逐渐左支右绌,突然,他右臂一麻,支持无力,保护着他们的桌案哐当一声落在地上。“这是箱根山中猎人用来捕熊的毒药,若是中上一针,任是一头野兽也受不住。”“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们主上与智孙大人有约定,帮助智孙大人取得金印,他的海军就算在我主上麾下。我们帮主上完成这件事,就让我们风魔忍众获得武士的地位。”“智孙?——施济孙还没死?”“他的儿子继承了他的名字,就像风魔忍众的首领继承风魔小太郎的名字!”
轰,又是一阵响动,却和前番的闪光弹声音不同,整齐、训练有素。“是明水师的火铳队!”金云翘这几年在海上见多识广,从声音就能判别火器类型和声音来源。
风魔忍众显然人数不多,见有援兵,呼哨四起,开始呼唤同伴撤退。顾沉星被燕三娘绊住,身法不能施展,只腰中摸出几枚成化通宝铜钱,以内力啪啪发出。风魔忍众撤退时利用白烟的障眼法来不及施展,可以看出他们人数很少,约莫不到二十人,但是却以袭扰之术骚扰得数百人的水寨一片混乱。“居然只有这么几个人?他们什么来头?”金云翘心中警觉,觉得遇到强敌。
“捉活的!”一个脆生生的女声喊道。应声顾沉星掷出的暗器钉住了一个人的小腿!那人见状不好,往海中一跳!白色灵络如同游龙一般飞来,盘旋而上,将受伤的忍者裹了个严严实实,并且堵住了他的嘴。
“别让他服毒自杀!”灵络飞舞,戈舒夜如同天女乘风而降。戈舒夜仔细观察,只见对方身材高大,浑身肌肉疙瘩、血盆大口,络腮胡子粗硬,口中虽是日语,长得却更加像哥萨克人。她抬头,却正瞧见燕三娘因为惊慌恐惧缩在顾沉星怀里,而眼前俘虏呜呜呜地挣扎,叫她心中加倍不悦:“哦,别跟我装傻,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且慢。”空气中充满了开枪后火药弥漫的硫磺味道,在这硝烟、毒烟弥漫的战场上,一个穿着月白色袍子的清隽少年如同仙人凌波,踏水而来。水寨中众人都被他风姿所惊艳,说不出话来,却只见他率领的黑衣护卫们虽然人数不多,但训练有素,令行禁止就如同一个人般,在他两侧形成两片黑色羽翼似的雁阵,将他紧紧保护住。
南乘风拔下右臂上毒针,对方对他点点头,查看一番,道:“南大罗汉,不妨事,只是麻药,多喝些盐水、休息几日便无碍了。朔,快奉上解毒的珍珠樱桃。”南乘风被救,又被赠药,心中对来者不少好感,单手对来者行个礼,道:“多谢公子襄助,不知尊姓大名?南某但凭驱使。”金云翘眼神紧张地盯着对方,却又在淫威重压之下不敢张口。
对方抬头,眼角眉梢如丝:“南大罗汉,一诺千金。既然如此,旧港宣慰司施家的继承人,南乘风,我是使者。”
“什么使者?”
“我带来大明皇帝的旨意。”
“哼!”没想到,南乘风一听说大明皇帝四个字,并不像朝中人感到敬畏,而是拂袖将珍珠樱桃退回!“大明?!——当年满者伯夷攻打三佛齐的时候,大明在哪里?当年南洋汉人、施家被从旧港驱离,驾驶着破船、带着所有家当,长途跋涉、拖儿带女被驱赶往新村的时候,大明在哪里?
从我还是牙牙学语的婴儿之时,我母亲就给我讲,说穿着金绣白袍、驾着楼船的大明水师,会乘着朝南刮的季风,如同天兵天将般从海天线上出现。赶走所有海盗,带着丝绸、瓷器、茶叶换取黄金和香料,花瓣和香料像雨一样从天而降,让富裕的日子落到每个人头上——可我们北望王师,年复一年,季风也来了一年又一年,南风转了北风,北风转了南风,我从幼儿成长为男儿、施女王由壮年变为老妪,大明在哪儿?!
大明早把大海忘了——大明早把海上的汉人、唐宋人忘了!”